第四章 《萬艷書 貳 上冊》(4)

三 綃成汙

一夜長如歲。

萬漪和佛兒早已躲進了厚厚的夢底下,書影的夢卻是一條太短又太薄的被,從不能將她完完全全地裹住,總有一部分的她被裸露在現實之中,遭受著痛苦的不斷啃咬,有一下,書影覺得自己被徹底咬穿了。

她掙紮著爬起,兩手上染滿了血的氣味。

有一時,書影渾不知自己是在夢裏頭醒著,還是在清醒地做夢。直到旁邊的萬漪也翻身而起,發出了一聲驚呼:“妹子,你、你也來身子啦……”

萬漪猶記自己的初潮,那是在剛滿十三歲後不久,她起先還當自己不小心在哪裏磕傷了,生怕娘因為弄臟褲子而揍她,但娘僅僅是不耐煩地罵了她一句“小屄貨”,然後丟給她一條填塞著草木灰的破布帶。月事來了五天,她天天都偷偷哭一場……唉,那心驚肉跳的五天呀!要是有個人能溫溫柔柔地幫幫她、教教她就好了……

所以萬漪馬上就抱住了書影,告訴她沒關系,“你只是和我們一樣了。”她點起燈,先為書影略略擦洗,隨後找出一條自己新縫制的月經帶,填上草紙,手把手教書影系在腰上,又絮絮地叮囑說,這幾天盡量別沾涼水、別提重物、別洗頭,也別流眼淚。

這一場忙亂早也使佛兒爬起身,她望著那一頭鋪上的一小攤新血,仿似又在幻覺中看見娘。娘第一次發現她下身的血跡時,一下子痛哭失聲,“女人天生有罪過,你的罪過來了,以後你就該受女人的苦了……”

佛兒的心臟塌陷了,她一語不發地重新躺下,合起眼。

萬漪見佛兒被吵醒,居然沒發表什麽冷言冷語,不由得暗感詫異,卻也暗自慶幸,瞧書影這樣子,實在是再禁不起任何一點點惡意了。

她滿懷憐惜地拍撫著書影,“影兒,不要怕,三五天就完了。”

“姐姐,我不怕。”書影啞著聲回答。長久以來,她都感到自己的內部在不停流血,終於,她有了一個確鑿無疑的傷口。而且她知道,三五天完不了,事實上,這才僅僅是個開始。

她只有十三歲,但也變成了女人。

直到曉光漸露,書影方覺腹部的墜痛稍稍緩息了幾分,也便迷糊過去一陣。醒來已近巳正,東屋裏萬漪的琵琶聲一陣陣打進來,風也刮得厲害,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她起身盥洗時,嚴嫂子從廊下繞了進來,手捧一碗黑乎乎的湯汁。

“萬漪姑娘說你來事兒了,特叫給你送碗紅糖姜湯,喝了吧。”

書影喝過姜湯,扒了幾口飯,但見雨點已一個個地落下來,地磚被洗得一片明亮。她加快腳步去往前院,直上走馬樓。走到龍雨竹房前時,書影忍不住回頭瞧了瞧另一邊。東廂自白鳳離去後就始終閑置,家具也搬空了,但書影的回憶仍滿滿當當地填塞在裏頭:那曾奢靡如寶庫的艷巢,還有那一睜眼就要拿滿盤子寶珠“養眼睛”的女人,她被養得美艷無方的雙眼裏永遠燃燒著焰火一樣的驕傲,她的榮耀從無人可及,落幕時又透骨淒涼……書影猶記自己踏進白鳳屋子的第一天,那也是一個下雨天,有一雙手臂攔住了她一躍而下的絕望,一個男人搖搖晃晃、遍身酒氣地聳起在她面前……

“詹盛言?!”

書影整個人都叫這名字激得一顫,癡立不前。隨即門簾就忽一起,大丫頭翠翹端著個銀面盆跨出來,“哎喲”了一聲。

“你一動不動杵在這兒幹嗎,傻啦?快進去,徐大人剛起,快去服侍著。”

她罵了兩句就匆匆而去,獨留下一臉震驚的書影。昨夜裏龍雨竹早早就打發掉一堆酒局牌局,又命書影她們幾個做粗活兒的小丫頭也散了,說晚些將會有大客到訪。這麽看,留夜廂的客人竟就是兵部尚書徐鉆天?他去年年末入蜀鎮壓土司造反,據稱剛剛得勝,怎麽這麽快就已到京了?

書影一面想著,遲遲疑疑地挨進房,馬上聽那粗聲大氣的嗓音愈發清晰起來:“竟還有人傳,我打勝仗是靠那酒瘋子的錦囊妙計?我可去他的吧!本大人連除夕都沒過,九千歲一聲令下,我臘月二十八夜間起行,跑去四川督軍,只用了不到兩個月時間就擒殺賊首、蕩平叛民!姓詹的便親在前線指揮,也未必有這份能耐,更何況他人還在鎮撫司大獄裏蹲著,已被拷打得成了個殘廢,連腦子也不好使了,他還有余力給本大人出主意?……”

仿似有一根拽得太緊的弦在刹那間崩斷,一聲銳響後,書影暫時迷失在知覺之外。而等她再一次目有所視、耳有所聞時,她的人竟已來在了妝房裏,死盯著大榻上的那個人,“你才說,盛公爺他殘廢了?”

徐鉆天瘦多了,軍旅勞苦磨掉了他原先的肥膩,代之以一身的風霜粗糲。他那對豆眼中先閃過了一絲驚異,把書影上下打量一遍,不陰不晴地答她道:“瘸了,瞎了。這算是殘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