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一個人如果不知道她生活在地獄之中,或許還尤可忍受,但若是她已知道真相,地獄就再難忍受了。

這道理本就是很淺顯的。

杜定娘人生的前十多年,一直都是在那個小小的、逼仄的繡樓裏度過的,她根本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不,她連杜家的宅子都沒見過,沒見過杜家園子裏那些為人稱道的奇石與假山、靈秀小亭、小橋流水。

她有四個兄弟,但是也見的不多,每年只在過年團圓時,才能被嬤嬤從繡樓之中背出,短暫的與父兄相聚,然後又被關回繡樓之中,與逼仄的屋頂、昏暗的房間日日相對。

定娘的爹是舉人,飽讀詩書,還曾四處遊歷,她的四個兄弟,雖然都不曾考中,但是也都早早的開了蒙,可唯有定娘,大字不識,沒有人教她認字、也沒有人教她讀書,因為“女子無才便是德”。

這樣的日子,定娘本早已習慣。

可是,琥珀帶著定娘出去的那一天,她見到了在街上走來走去的、健健康康的姑娘們,見到了父兄寬敞明亮的屋子,見到了自家修建的如此之好的園子……

這園子,明明是連丫鬟下人們都能看得到,欣賞得到的,可唯有她沒法子看到,她不被允許走下繡樓的!

為什麽?為什麽?

定娘從那一天就開始痛苦的思索。

難道我不姓杜麽?難道我不是杜家的人麽?為什麽大家都能享受得到的東西,卻唯有我不行呢?

她被教養得很溫馴,父兄說什麽就是什麽、嬤嬤說什麽就是什麽,但自從她見到這些她本見不到的東西之時,她的內心之中,就燃起了一種憤怒,一種想要質問一切的憤怒。

而琥珀……

琥珀對人世間的東西又怎麽懂?

定娘說她想要問一問,琥珀就說那你問問吧,畢竟是父母親人,難道還會害你麽?

野獸對於親情的理解,遠比人類要單純得多,琥珀擁有一對很好的狐狸父母,所以她就認為,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系天生就是這樣的呀!在父母身邊,我就是安全得呀!

而定娘也不懂。

所以她就在嬤嬤又一次上樓的時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她說我不要住在繡樓裏了,我要像兄長一樣,住在寬敞明亮的屋子裏,我還想去園子裏逛一逛,出門去玩一玩。

嬤嬤登時色變。

老嬤嬤皮笑肉不笑的問她是誰教她這些話的,是不是那個經常來送飯的小丫鬟?

定娘說不是,是我自己要這樣想的。

老嬤嬤繼續皮笑肉不笑,只道定娘不孝,她的父親給她建了這麽精美的繡樓,讓她腳不沾地、貴不可言,你竟不知道感恩,居然還想要出去?你想要出去做什麽呢?和那些鄉野村姑一樣滿地亂跑?她們粗鄙下賤,難道你杜小姐也要那樣粗鄙下賤不可?你自己不要臉,可你父母兄弟的臉又往哪裏擱?

小姐啊小姐,我看你病啦,病得還很重,開始說起胡話來啦。

老嬤嬤根本不想聽定娘想說什麽,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定娘不聽話。

不聽話的杜小姐,就一定是病了的杜小姐,是病得有點腦子不清楚的杜小姐。

只有聽話溫馴,任人宰割的杜小姐,才是溫柔嫻熟、貴不可言的杜小姐。

老嬤嬤頭也不回的走了,當天晚上,定娘的晚飯就只有半碗稀薄的粥。

這就是“病”的下場,她一病了,嬤嬤就會說要餓著才會好,吃飽了反而更不好。

而那個總是給她送飯的小丫鬟也不來了,換了一個面生的丫鬟,這丫鬟一問三不知,權當是沒聽見定娘在講話。

定娘“病”了三天,這三天裏,她娘也來看她了。

定娘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跪在自己的親生母親面前問她,想從這地方出去有錯麽?有錯麽?

她的母親登時色變,只道:“你的瘋病怎麽還沒好?到底是誰教你這些瘋話的??”

定娘呆愣楞地看著自己的母親,簡直已說不出話來了。

她母親居然也流下了眼淚來,好似真的是一個慈母正在因為自己叛逆的女兒而傷心一樣,定娘仍不明白,她仍要問這是為什麽?為什麽對我這樣不公平?可是她的母親已不願再理她,匆匆地下樓去了。

晚飯,自然還是一碗稀薄的粥的。

定娘身體本就不好,這麽餓幾天,還不得奄奄一息?不過,令杜家人沒想到的是,琥珀會偷偷的帶東西給她吃,所以,三四天過去之後,定娘還沒有屈服。

不僅如此,她還和琥珀商量,看看這件事要怎麽辦。

琥珀就問:“那我帶你出去?”

定娘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琥珀是山野精怪,其實就是住在山裏的,隨便挖個洞就睡了,她生命力旺盛,可是定娘卻不然,她久不見陽光,又幾乎從不運動,身體差得要命,要是讓琥珀帶去山裏,怕不是幾天就已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