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臨淄城西,年輕的姑娘穿著麻衣,將洗過的衣裳懸掛在麻繩上,她的手臂和裙擺都有補丁,臉頰輕微凹陷,一身衣裙似乎空空蕩蕩。

老邁的婦人坐在門檐下,手裏拿著一件破衣裳正在縫補。

她補了一會兒,眼睛實在受不了後擡起頭來,看向不遠處站著的姑娘。

“歇歇吧。”老婦嘆氣道,“也不知道這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姑娘停下了手裏的動作,頓了頓後又繼續晾曬,語氣平淡道:“今日糧官就要上門來了。”

老婦遲疑了片刻,忍不住說:“實在不行,娘帶你回鄉下老家,有田地,怎麽也餓不死。”

姑娘掛完最後一件衣服,她搖頭說:“若是在臨淄都活不下去,回了鄉下又有什麽用?真要是守著田地就不會餓死,也就不會有那麽多拋下一切趕到臨淄來了。”

各地小有家資的百姓都拖家帶口的趕往臨淄,寧願在城外搭草棚子,也不願意留在世代經營的老家。

老婦嘆了口長氣。

她的丈夫死得早,留下的家資也算不上多,原本她帶著三個孩子活得也不算艱難。

畢竟他們在鄉下還有田地,有奴隸,靠著田地裏的產出,雖然不能供家裏的男娃拜師讀書,但若只是填飽肚子,好好過活卻也並不艱難。

可如今,他們已經沒有余糧了,地裏的產出被糧官收走後剩下的只夠叫奴隸們勉強活下去。

他們倒是也想把奴隸賣了,可沒有商人願意買。

不賣,又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況且就算他們狠得下心,能看著他們餓死,他們也不敢啊,否則奴隸們快餓死了,可不會跟他們講理。

“說不定那消息是真的呢?”老婦帶著幾分希望的喃喃道,“說不定……這次真的能換到錢?”

百姓並不相信他們能低價買到糧食,但又抱著點渺茫的希望,或許呢?

年輕姑娘並不答話,她害怕自己一張嘴,就要把母親僅存的那點希望打碎了。

如今的臨淄城內,若是成年男丁還能找到苦力的活,雖然又累又苦,可好歹有個進項,運氣好的時候,雇主還能管一頓飯。

但女人們卻只能找到漿洗和縫補衣服的活,這樣的活掙得更少,恐怕從早幹到晚,掙到的錢糧只能跟肚子墊個底,這樣的活還不是天天都有的,經常是整個城西的女眷一起去搶活。

洗衣服比縫補更累,姑娘雖然自己都不剩幾兩肉了,卻還是承擔起了最重的活,只叫老婦縫補一些不難補的衣服。

晾完了這一批衣裳,姑娘又抱了一桶臟衣裳進來。

家裏還好的時候她哪裏幹過這樣的活?即便是洗衣服也最多一兩件。

可如今這些衣服都臟得不成樣子,還帶著一股汗味和臭味,哪怕放得遠一些都覺得熏人。

但她如今已然習慣,不再覺得那臭味不能忍受。

不過幾個月,她的手已經變得像老嫗,手上的皮膚皺皺巴巴,醜得她自己都不願意細看。

貧苦忙碌的生活磨平了她們身上所有的棱角,每日所思所想,都是明天能不能搶到活,能不能掙到幾個錢,糧價又會不會再往上漲。

“糧官來了!”外頭有人匆匆跑過,邊跑邊喊,“糧官來收糧了!”

有糧的要交糧,沒有糧的要交錢,百姓們已經習慣了。

但驟然聽到這個消息,他們還是被嚇得六神無主,恨不能此時躲出去。

可躲有用的話,他們也就不會覺得生活艱難了。

年輕姑娘抿了抿唇,她走去打開了門——反正再差也不會更差了,他們這些小老百姓,難道還能和君上作對嗎?

不知道等了多久,糧官還沒有走到他們門前,並且他們竟然沒有聽見哭喊聲。

以前次次糧官上門,附近的鄰居都是要哭喊一番的,不知是希望把糧官的惻隱之心哭出來,還是自己宣泄。

老婦衣服縫不下去了,姑娘也洗不下去衣服,她們就這麽望著門口,等著糧官把噩耗帶來給她們,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就讓這刀早點落下吧。

落下了,也就安心了。

有人過來了!老婦和姑娘都站起了身,她們朝著門口走去,剛剛探頭去看,還沒看到人就聽見了聲音,那是錢幣碰撞的聲音,如今的陳國用的鐵錢,裝在錢袋裏搖晃起來便要響個不停。

聲音慢慢朝她們逼近,糧官那張她們熟悉又痛恨的臉上竟然帶著笑。

在糧官的身後有六個小兵,兩兩一對,擡著一看就知道裝滿了鐵錢的箱子。

更後面就是十幾人的士兵,他們都穿著皮甲,手持長戈。

老婦膽戰心驚的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她的身體後仰,若不是有女兒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她必定要摔出個好歹來。

糧官剛走到門口,老婦就立刻給他跪下了,她拉著女兒一起跪,涕泗橫流地哭喊道:“老爺,家裏沒錢了,真的沒錢了!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