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侯夫人躺在單人床上,她從未睡過離地的床,跟這帳篷和床相比,她肩上的傷似乎都變得無關緊要,年輕憔悴的醫士解開了她的衣服,清理著箭周的汙血和臟汙。

拔箭的那一刻,侯夫人終於忍不住弓起了身子。

她像一只無法自主的蝦,蜷縮成一團。

太子陳瑞在周遠鶴動手前就被馮玲抱了出去。

處理完傷口,侯夫人全身都是汗,她仰面看著頭頂不斷喘息。

周遠鶴叮囑道:“這段時間不要吃發物,傷口沒完全愈合前都由我來換藥,也不能碰水,想洗澡就用濕帕子擦一擦。”

侯夫人輕輕地“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她才問:“醫士,你把我的傷口縫起來了?”

周遠鶴給侯夫人上了局麻,但侯夫人不知是體質原因還是別的原因,正常的用量並沒有讓她的肩膀失去知覺,只是她一直沒有開口,直到拔箭的時候周遠鶴才知道。

不過拔完箭就要立刻清創和縫合,沒有時間再進行麻醉。

侯夫人完全靠著自己的意志挺了過來。

周遠鶴點頭:“對。”

侯夫人深吸了幾口氣,她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一個問題:“陳國醫士,可行否?”

周遠鶴知道她在問什麽,點頭說:“可以,你們可以用羊腸線和蠶絲線。”

周遠鶴大約也是第一次見麻醉不起什麽效果,能自己硬撐著扛過拔箭和縫合的病人,也因此對侯夫人多了兩分敬意:“不過你們的衛生條件和手術設施不達標,就算造出了線,能靠縫合救命的可能性也不大,而且你們的針也不行。”

侯夫人頭痛欲裂,全身脫離,卻還是說:“多謝醫士,有法子總比沒法子好。”

周遠鶴點點頭:“你們現在的問題是生產力低,民間多數是以物易物,貨幣價值不穩定,很多東西即便你們想到了,也不能推行,醫學發展很難有進步。”

這時候也沒什麽醫學,醫士只能靠著經驗抓藥,有時候就算病患好了,醫士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味藥治好了對方,下次再遇到病狀相似的病人,只能把開過的藥全部再開一次。

治好的少,治死的多。

更多的是患者是小毛病,能靠自己不治而愈。

周遠鶴雖然是西醫,但他對中醫並不是沒有了解。

無論西醫還是中醫,在發展路上,都需要用大量病例,或者說人命去填。

西醫也不是一開始就有系統,就有各種頂尖儀器,最開始給人開刀的時候,還能售賣門票,醫生在台上做手術,台下一堆觀眾看。

曾有一台手術死了三個人,開刀的醫生因為手速“過快”,切掉了助手的兩根手指,助手失血過多而死,病人被切掉了生殖器,病人感染而死,台下一位觀眾被嚇得心臟病突發,當場去世。

一場死亡率百分之三百的手術,荒唐,可也能算是醫學發展的必經之路。

有治療的手段總好過沒有。

冷兵器時代,很多士兵其實不是死於戰場,而是死在戰後,傷口感染或者流血不止。

能夠縫合止血,哪怕技術和條件不到位,但有辦法總是好的。

周遠鶴說:“我會把我用的縫合針這些交給你們的工匠,讓他仿造。”

侯夫人掙紮著支撐起身體,沖周遠鶴道謝:“多謝醫士。”

周遠鶴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出了帳篷。

侯夫人也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但她睡得並不安穩,在夢裏,她的眼前總會出現那幾個替她買通甲士,送她出宮的“私人”。

又或是那幾個為了護送她和太子出宮,死在箭下的甲士。

她的鼻尖還是濃濃的血腥味。

無論如何都無法消散。

她從沒見過死人,還沒出嫁的時候,就算父兄要處置奴仆,都是讓人拖出去。

出了嫁後她進了王宮,也和陳侯一樣,再沒出過臨淄城,她身邊的宮女都是她的姐妹。

這些姐妹都是她父親的孩子,只是她們的母親是奴仆,所以成不了和她一樣的貴女。

但她們從小一起長大,關系並不比親姐妹差,她們就算犯錯,她也舍不得處罰她們,更別說殺了她們。

生或死在公卿世族嘴裏特別容易,可他們許多人從未親手殺過人,甚至不曾親眼見到人死。

只要一句話,就會有人幫他們做事。

侯夫人是在噩夢中被驚醒的,疼痛和心驚,讓她頭痛欲裂。

“娘!”就在她醒來的時候,陳瑞從帳篷外跑了進來,他不知什麽時候換上了“仙人”所穿的衣服,露出了細胳膊細腿,頭發紮了起來,像個小女孩。

侯夫人只能強撐著坐起來,對孩子露出笑臉。

但她心裏壓著一座大山,不知道那幾個“寺人”是不是還活著。

甲士們已經死了,她只能之後去照拂他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