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旭日東升,前夜殘留的一絲涼氣尚未消散,路邊枯黃的草葉上有那麽幾滴微不可察的的露珠。

多年未曾有人修整的官道上傳來篤篤響聲,馬蹄掠過時揚起漫天黃沙。

領頭的人勒緊韁繩,身體後仰,驅使胯下棗紅駿馬轉向朝回走。

雙輪馬車斜停在路中,車廂旁的木窗被推開了一條縫。

領頭人行至馬車旁,聲音粗糲地低聲說:“公子,前面有逃民。”

車廂裏傳來低啞地男聲:“繞過去。”

領頭人面露難色,猶豫片刻後抿唇道:“只這一條路,若繞,便要進林。”

馬車裏的人沒有遲疑:“繞。”

領頭人只能頷首道是,轉身招呼兄弟們進林。

既然進林,就必棄馬車,他們解開了束縛住拉車駿馬的繩索,扶著一路坐車的男人上馬。

“鄭哥,看他病懨懨的樣子,騎馬恐怕撐不了多久。”一條傷疤幾乎貫穿全臉的男人騎馬靠近領頭人,“沒了馬車,繞過這段路又該怎麽辦?”

鄭哥看了眼天,依舊沒有一朵陰雲靠近,他夾緊馬腹,低聲說:“這不該我們操心,那邊只說送過去,至於送過去的是活人還是屍體可沒說定。”

傷疤男:“早知道這邊成這樣,何必為了那點銀子跑這一趟。”

他們一路行來見得最多的不是逃民,而是死屍,枯骨般倒在路邊,甚至不曾有人收屍。

活人也有,可也不比死屍強多少,還剩一口氣沒咽下去。

“咱們剩的東西也不多。”傷疤男咽了口唾沫,“我已經兩天沒怎麽喝過水了。”

鄭哥:“難道我喝過?”

傷疤男朝後方仰了仰:“那位過得可比我們好。”

傷疤男憤慨道:“他的命是命,咱們的就不是?來的時候咱們有多少弟兄?現在還剩幾個?剩下的那點水得先可著他,幹糧還剩多少?”

“竟還是個金貴人,這不能吃那不能吃。”

“要我看,咱們直接……”他在脖子上比了一下,“就說他被逃民害死了,反正那邊也沒說死活。”

鄭哥提起馬鞭不輕不重地抽過去,傷疤男也不躲,硬挨了這一下。

“是沒說定生死,可帶著活的回去,價錢不同。”鄭哥皺著眉,“死的兄弟都有家小,不能讓他們白死。”

傷疤男朝地上啐了一口:“是,那些老爺不缺錢,能拿錢買命,咱們這些窮的只剩一條命的,得拿命掙錢!”

來的時候四十多個弟兄,如今晃眼一看,剩下的不足十個。

為了填飽肚子,明明馬兒無災無痛,也要宰了吃肉。

即便如此,他們剩下的東西也不多了。

偏偏僅剩的東西都得先照顧那個病秧子。

傷疤男打定主意,若他們回不去,那在他斷氣之前,必先將這病秧子宰了。

他停在原地,轉頭看了眼坐在馬上的病秧子,眼中戾氣一閃而過,隨後彎腰低頭,打馬鉆進了樹林。

樹林早已被難民們扒了一層皮,無法給他們提供任何東西。

一行人繞了四五天,僅剩的水喝完了,又殺了一匹馬充饑喝血。

但他們依舊沒能從樹林裏出去。

走得太深,又沒有輿圖,沒有水流領路,好幾天都在原地打轉。

剩下的馬他們不敢殺了,再殺,就算走出了樹林,也沒法靠一雙腿走回南方。

傷疤男數次在夜深時靠近病秧子,他想勒死對方,掐死或是一刀捅死,利落幹凈又能解心頭之恨。

這天夜裏,他終於下定決心——眼看是回不去了,何必繼續伺候這個有錢人家的公子。

此人不比他們多雙眼睛多只耳,沒見得命比他們的值錢。

殺了他,也算給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臉色蒼白的男人靠在樹邊,他穿著白苧衫,腰纏薛帶,頭戴牙冠,腳下是一雙四周鑲以雲紋的飛雲履,即便在逃難路上,依舊不見狼狽倉惶。

傷疤男看著他,心中滿是憤恨。

這樣的人生來就踩在他們頭上,世世代代都是如此。

哪怕此刻居於荒山野嶺中,對方依舊端著世家名門的架子。

傷疤臉摸出了匕首。

弟兄們都在熟睡,不是他們不警醒,而是為了省糧食。

只有在睡夢中,他們才不會餓。

殺了他!

傷疤臉靠近了那個病秧子,他不知道這人姓什麽,更不知道這人叫什麽,他們接到這單“生意”時只知道這是個貴人。

有多貴?

如今還不是要死。

就在他手中的匕首要刺出去的那一刻,變故突生!

一束光朝他們打來——

那光將此處照的亮如白晝,將他此刻的陰狠模樣照得無所遁形。

傷疤臉愣在原地,手中匕首頹然落地,斜斜地插入土地中。

“神仙……”傷疤臉喃喃道,“神仙來了……”

那光白得刺目,絕不是火炬散發的光,也絕非日光,白得刺眼而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