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4章 歲月的塵埃

接下去的幾天,張晨不是在中國美院的圖書館,就是在自己湖畔油畫館的庫房裏,為接下來要拍的《畫說》準備資料。

張晨知道,這個活自己推是推不了了,哪怕就是看在柳成年的面子上,也要幫柳青做好這档節目,也算是間接對柳成年的感謝吧。

何況,這也是張晨喜歡做的事情,把自己喜愛的油畫,介紹給更多的人,讓它們走出這間庫房,進入更多人的視野,張晨覺得很有意義。

這間庫房是恒溫的,一年四季幾乎都是一樣,哪管外面冬寒夏暑,張晨看著這一庫房的畫,都有些心疼它們,覺得它們在這裏,都快變成嬌滴滴的貴族了,而它們,本來不該是這樣,它們應該沾滿現實的煙火氣,它們不該是僵死的,而應該是活潑潑的。

它們,特別是國立藝專的那批老先生們的畫,誕生的時候,是在怎樣的一個激情年代。

比如,這一次張晨挑出來的,朱德群的一幅靜物寫生,整個畫面很簡單,就是一張簡陋的木頭桌子,桌上一個傾倒的籃子,籃子裏外,是十幾個土豆,張晨覺得,這些土豆,畫的比梵高的那些土豆還要厚重。

吳冠中先生那次到他們油畫館的時候,看到這幅畫,他和張晨說,這是在湖南沅陵畫的,他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那天,他也畫了一幅一樣的畫,他記得他們那天,有四五個同學一起,畫了同樣的這樣一幅靜物。

開始畫的時候,桌上還有這十幾個土豆,但等到他們畫好的時候,其實桌上一個土豆也沒有了。

“為什麽?”張晨好奇了,問。

“被林文錚他們拿去,煮了吃了呀,那個時候,大家每天都吃不飽,這麽多的土豆,哪裏會放過它們。”吳冠中說,“最虧的是我們幾個畫畫的,等我們畫好過去,連土豆皮都沒有了。”

吳冠中先生說完大笑,張晨也跟著笑了起來。

吳先生和張晨說,就是這個朱德群,我們一路走,一路宣傳抗日,拿刷子沾石灰水,在墻上房子上寫標語,這個朱德群,每次都喜歡把標語寫到最高頭……

張晨清清楚楚地記得,沒錯,吳先生說的不上最上面,而是最高頭,江蘇和安徽很多地方,都是把上面叫做高頭,連傅雷先生在翻譯《約翰·克裏斯多夫》,張晨記得,他無意間也會用上“高頭”,比如“櫃子的高頭”、“墻的最高頭”等等。

張晨問吳先生,朱德群為什麽要這麽做,寫到最上面?

“他個子高啊,朱德群有一米九十多,他說,日本人不都是日本矮子嗎,寫到高頭,日本人就夠不到,不能塗掉了。”吳先生說。

吳先生說到這裏,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張晨似乎現在都還能聽到他那種無拘無束的大笑。

張晨選了十幅畫,這樣就可以先做十集了,張晨圍繞這十幅畫,開始收集資料,要上中央電視台,他可不敢信口開河亂說,也不符合他的性格,既然已經答應了,張晨覺得,他就應該把這事做好。

他們庫房裏,和畫作在一起的,還有很多老先生自己寫的回憶文章,還有他們往來的書信。

張晨他們那個時候,收集這些作品時,那些被人冷落了一輩子的老先生們,很多真的是把他們這裏當作了精神的寄托,不僅把自己的畫送給或賣給了他們,還把自己文章的手跡,珍藏的老師同學間的信件,也都交給他們保管。

張晨一篇篇文章、一封封信讀著,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代,浸淫在那時的氛圍裏。

張晨看著自己選出來的這十幅畫,還真是每一幅都有故事,有蔡威廉的,有吳冠中自己挑選出來,送給他們油畫館的那兩幅畫,有吳大羽的,張晨一直認為吳大羽怎麽贊美都不為過,他就是一個被低估的大師。

張晨挑選出的十幅畫中,還有一幅顏文樑的,顏文樑和國立藝專沒有關系,這一幅畫本身,一如顏文樑其他的作品,秉持平實的風格,張晨之所以選它,是因為它背後的故事,很有趣,說起來也有些酸楚。

顏文樑的風景畫,有舞台布景的效果,很注重構圖,月亮和太陽在他的畫面中出現時,總是帶有一定的戲劇性,張晨以前畫布景的時候,參考過顏文樑的畫。

顏文樑的這幅作品,不是風景,而是他的《廚房》系列畫中的一幅,這一幅畫,和顏文樑的其他六幅作品,張晨他們都是從顏文樑的一個好朋友,也是和他一起創辦蘇州美術專科學校的一位老先生家裏買來的。

老先生倆夫妻當時住在一間平房裏,十五六個平方的房間,就把臥室、客廳、廚房和吃飯間全部囊括在內,房子的地勢很低,房間裏很潮濕,有一股很重的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