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以祝知宜為鏡

石道安以前就說過他什麽都想要,果然,貪心受到了懲罰。

所以他不能想要那麽多,祝知宜好好的就行。

他怕祝知宜過得不好,他怕祝知宜受苫,他怕鐘延那個畜生折磨他,他最怕……

每年派出那麽多搜尋的人永遠沒有消息,每一次找到體型相近的屍骨梁徽的心都如死過一遍,翻來覆去的折磨,人人都說那位鳳儀天姿為國獻身的君後或許已經……只有梁徽還不肯放棄。

他不敢深想,只要一想到那個可能,梁徽就疼得五臟六腑仿佛撕裂開來,心臟酸脹得被緊緊攢著,喘不過氣。

怎麽辦?如果祝知宜真的過得不好怎麽辦,如果真的是他親手將祝知宜推進了那生不如死的地獄裏怎麽辦?他拿命換可以嗎?

梁徽額角青筋暴動猛跳,閉上眼,不敢深想下去。

梁徽一直呆到了天黑,夏露這幾日舉國休沐,他不休,批了大半夜奏折好不容易累得眯了會兒又驚醒,夢魘纏身。

張海福聽到驚動忙將平日裏準備的東西送進去——君後以前的信箋。

這些年都是這麽過的,主子爺驚醒就翻翻這些東西,一封封的,當救命的符按在心口上,多少能好點兒,不至於犯病。

這些信箋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都混在一處就分不出真假來了。

假的那些是梁徽自己寫的,梁徽太思念祝知宜,思念到模仿他的字跡給自己寫信。

他已經將祝知宜的字跡筆鋒臨得九分像——總是無法滿至十分的,因為那個人是全天下獨一無二,他身上總有些東西是旁人學不來的,包括最愛觀察他、研究他的梁徽。

梁徽想象著他的語氣,回憶著他說話的神情,寫“用兵之要,勢如弓弩,節如發機”、寫“君爭之難者,以迂為直”,寫“數奉手書,敬悉康知”。

不能太匠氣,那人詩才造詣深厚,獨出秀句。

也不能太柔情,那個人不會對他說露骨肉麻的話,口吻還要帶點說理的意味,但不會叫人煩,只會叫人覺得有趣。

梁徽近乎病態地細細揣摩著,自己假裝自己心心念念那個人,以假亂真,給自己寫了一封又一封,一年又一年,好叫自己吊著一口氣,不至於完全失去盼頭。

梁徽知道張福海還憂心忡忡地悄悄去問過太醫這是個什麽魔怔,有沒有得治。

可他沒辦法,不吊著這口氣他就要死了,他不想治。

梁徽極善模仿,字跡真得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那個人是不是真的消失了,他總覺得祝知宜就一直陪在他身邊,同他隆冬雪中煮酒試劍,陪他檐下觀雨烹茶對弈,與他遊湖賞花放紙鳶……

可只要一閉上眼夢中驚醒一摸枕畔冰冷無人時他才刻骨銘心感知到,那個人是真的不在他身邊了。

梁徽班師回朝整頓朝綱時的時候祝知宜沒有出現,他遣散後宮的時候沒有出現,每一年中秋、除夕、元宵和他的生辰他都沒有出現,直到他翻審太傅一案的時候他都沒有出現,那一刻,梁徽覺得祝知宜是真的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他什麽都不要了,什麽都不在乎了。

夏露一過,早朝恢復,梁徽罰了幾個因為太閑又開始將主意打到他後宮的老東西。

當年梁徽把後宮中的男妃遣散也就算了,連女妃也一個不留,女妃子的位額是老祖宗定死的,用於傳宗接代開枝散葉,萬不能動的,梁徽不管,管他男妃女妃,一氣兒全給撤了。

幾個言官舊事重提,被乾午門當眾仗板,誰也不敢求情。

近年皇帝跟換了個芯似的,誰也不知道裏頭住著什麽妖魔鬼怪,整個人都陰瘆得很,每每有人被罰了便想起那位的好來了。

若是那位在就好了,那位雖然也古板剛正,但卻是個最講道理的,也從不為難人。

大軍剛從南邊回來那一年,皇上還經常在上朝的時候隨口問到:“祝密使,你覺著如何?”

朝中一靜,無人應答,過了好一會兒,也還是沒人說話

梁徽反應過來,眸色迅速黯沉下去,大臣們氣都不敢喘。

梁徽高坐明堂面無表情地沉默,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一直覺得祝知宜是他的鏡子,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衰,以祝知宜為鏡子可以知正邪、識清濁、辨美醜。

對方的清正照出他的陰晦,對方的坦蕩照出他的狹隘,對方的勇敢照出他的怯懦。

如今鏡子碎了,梁徽便再也看不清自己本來的面目,坐在這皇位之上的是誰,梁徽麽?

沒有祝知宜的梁徽還是梁徽嗎?跟李徽、林徽、唐徽又有什麽不同?

梁徽覺得沒意思,大權在握沒意思,殺生予奪沒意思,這幾年自己守著這座空曠的宮城麻木度日,每分每刻都活在找不到落點的下墜和無盡的絕望之中,連玉璽和兵符都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