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青天

梁徽微微一笑,低聲應,將傘往他那頭側,這才對還跪著的一地宮人淡道:“都起來吧。”

他左手負在身後:“中宮歸位,各司當忠心盡職,盡心輔佐,如有不逮,嚴責厲罰。”

下頭齊聲應道:“遵旨。”

眾司長官著兩道並肩離開的背影,四目相對,面色難明。

皇帝從不過問後宮之事,而今特意來接人,但又不直接插手君後的宮訓,只提點警告眾司,既給君後撐了腰,又以示信任、尊重君後,這……誰能不道一句帝後情深。

祝知宜想不到這些個彎彎繞繞,梁徽是來看他這把刀夠不夠鋒利,能不能斬太後的亂麻的,只問:“皇上百忙還抽空來——”

梁徽冷不丁側眸看向他,目光淡而緩靜。

“……”祝知宜只得又改口,“君庭找臣有事?

梁徽看著雪地上被他們走出一個個腳印,笑意溫和地調侃:“既是‘君庭’,怎麽還以“君臣”稱之?”

“……”

梁徽不逗他了,道:“從理藩部經過,便來看看。”往日這條宮道他總是一個人走,如今有人並肩,感覺有些不同與微妙。

梁徽看了眼他的發束,道:“和田玉配清規,好看。”

祝知宜摸了摸頭冠,他今天戴了那日張福海拿過來的玉簪。

“皇、君庭送臣、”祝知宜換個稱呼連話都說不順溜了,罕見升起幾分煩躁,“送我這簪子做什麽?”他那裏佩環玉飾品多的是。

梁徽微凝他,聽聞他因繳了佟瑾的金簪被太後召去罵了一頓,剛好手邊有塊和田玉,想做便做了。

他撚了撚傷口還未好的手指,只道:“清規覺得呢?”

“……”祝知宜不太想和梁徽這種笑面狐狸說話,高深莫測陰晴不定,話說三句留半句,君心難測,你猜我猜,勞心費神。

祝知宜把手從手爐裏伸出來:“臣來撐傘吧。”他向來是最重規矩的,宮道上人來人往,叫皇帝給他撐傘算怎麽回事。

梁徽微閃,沒叫他碰著那冰冷的傘柄,把他的手重新塞進手爐裏,拂走他肩上一片花瓣:“清規喜歡梅嗎?”

“喜墨梅。”畫著好看。

小時候祖父教他畫得最多的便是墨梅,說墨梅色黯,無香,然枝幹修直,大雪壓不低,如君子。

祝知宜望向茫茫白雪,不知祖父的冤屈何時也有洗盡的一日,若是可以,他不做君子也罷。

梁徽興致勃勃道:“怡沁苑那頭新栽了數十畝白梅成木,等放晴我邀清規一同去看。”

祝知宜可有可無,猶豫半晌,終是忍不住說出口:“移栽勞財,年尾還是節源存蓄為好。”

“……清規說得是。”

梁徽走哪兒都不愛帶烏泱泱的隨從,身邊至多跟一張福海,如今張福海一退下,便只剩他們兩人的身影在這白皚皚寂悄悄的天地間遊移。

梁徽挑了條偏僻的宮道,許是太靜,傳來哀婉泣血的求饒,祝知宜眉心一蹙,循著微弱的哭聲快步繞過宮道,梁徽只得打著傘緊跟上。

是秦太妃的嬤嬤在訓人,周旁圍著幾個侍衛。

那宮女年歲不過十二三,臉和唇都白著,冰天雪地裏衣不蔽體,血肉模糊,染紅好大一片雪。

祝知宜眸心一縮,讓人拿袍子將她裹起來,問:“還能起得來麽?”

幾個侍衛看清來人,“嗵嗵嗵”跪了一地,桂嬤嬤也有一瞬心虛,福身請了安。

祝知宜和梁徽都沒應,就讓他們這麽跪著。

小宮女看到來人也吃驚,強撐起力氣若遊絲答:“謝君後皇上,奴婢能站起來。”

祝知宜皺眉看柳嬤嬤,他妙目莊嚴,面色一沉下來便是天顏端肅:“本宮記得這宮裏不許動用私刑。”

柳嬤嬤支吾道這下人不知規矩沖撞了秦太妃,要教規矩。

祝知宜不悅,宮裏私刑泛濫梁徽從來不管,不少主子喜歡用及其殘忍惡劣的手段折磨宮侍,什麽“吊金鉤”、“繡面春”、挖眼、紋面、髡發、鴆殺、練縊數不勝數。

祝知宜進宮後早就明禁濫用私刑。

他生平最恨此等私刑邪具,祝門一族和太傅門生被關押地牢時各派勢力落井下石。

年幼的祝知宜唯一次探視,年老體弱的太傅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遍體鱗傷,渾濁眼珠透著血絲。

昔日疼愛他的師兄們血肉模糊,有的斷了腿,有的被絞了手,一個個頂天立地的國之棟梁青年才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毫無尊嚴,地牢沖天的血腥臭氣與黑暗汙穢成為日夜糾纏祝知宜的夢魘,畢生不敢忘。

“嬤嬤說得對,”祝知宜秀目長眉沉沉壓下來,重復她的話:“不知規矩便要管教。”

“那爾等不知規矩濫用刑罰本宮也須得嚴恪宮規。”

“柳嬤嬤,去刑司庫領八十大板,罰俸半年。”

柳嬤嬤臉一白,嘴還沒張祝知宜便知道他要說什麽:“太妃娘娘如有異議,可隨時來鳳隨宮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