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南境多丘陵。

初春的綠意已昂然,綿延的春暖與濕潤的水汽一並拂面而來,連帶著的,還有肌膚上的一層稍微的黏濕。

十六月袖口探出的一小截皮膚上已經顯而易見有了一層薄薄的水霧,自小生活在幹冽極北雪原之中的少女從未見過這樣的氣候。雖然比起盛夏時節的真正潮熱不算什麽,而她來之前也對南境的氣候有所耳聞, 第一次感受時,顯然還是有點出乎意料和不太適應。

虞絨絨悄然探出一只手,道元微轉,已經在她袖口寫了一道稍微隔絕這樣霧色水汽的符,十六月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整個人都顯得精神了不少。

聽完傅時畫的話,十六月思忖了片刻,問道:“傅師兄,可世間素有傳言說,斷山青宗在南方僻壤,又窮又弱,難道竟然是有人信口雌黃的誤傳?”

“任何一個地方,哪怕曾經再富饒,再美麗,一次又一次被摧毀再重建,如此周而復始,也富不起來。而魔氣自魔域而來,沾染之處,確實絕難再有人息,雖然不至於寸草不生……但現在,斷山青宗周圍,確實也只剩下草了。”傅時畫道:“連他們自己宗門的人都戲稱自己的門派為孤宗。”

“至於弱……”傅時畫笑了笑:“從單純的境界來說,或許斷山青宗大部分弟子的境界都並不算十分高,畢竟他們並沒有那麽多時間去入定和努力破境,甚至有時候,對他們來說,境界並不是非常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殺魔獸和在這樣的殺戮中活下去。”

“他們或許很難贏下幾場比劍,但倘若一起進入魔獸潮中,最後能活下來的,一定是他們。”

他邊說,邊注意到了什麽,向著舟外看了看:“已經進入孤宗的範圍了,你們可以看看。”

虞絨絨趴在舟身旁向外看去。

卻見目之所及,依然郁郁蔥蔥,是南境特有的綠意。

乍一看並無不同,但看久了,自然會覺察到其中的蹊蹺之處。

太安靜了。

初春無風,於是草甸靜止,樹木無聲,如此舉目望去,不見盡頭,卻都是一模一樣的死寂。

虞絨絨心念微動,於是粉色劍舟從半空輕輕落在了這樣的草甸之上。

耿驚花沒有阻止她。

她從劍舟上跳了下來,一路走進了草甸之上。

四野靜謐。

喧囂太久了的時候,其實會想要尋找這樣的安靜。

可若是安靜到了極致,也反而會惹人發狂。

黑夜總比烈陽折磨人,而長久走在黑暗中時,有時不由得便會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甚至忘記自己究竟是誰。

虞絨絨比任何人都懂這樣極致安靜時的恐懼。

但她依然靜靜地站在這裏。

然後,她發現,她好似其實已經找不回自己此前在不渡湖底時的心境了,因為再安靜的時候,她也知道自己身後站著傅時畫,撲棱著翅膀探頭探腦的二狗,還有入定未醒的阮鐵和守在阮鐵身邊的十六月。

當然,還有那個掀開眼皮看了她一眼,又轉身睡得冒鼻涕泡的七師伯耿驚花。

“所有來斷山青宗的弟子……應該都是有被困在這樣孤宗中的覺悟的吧?他們很難招弟子吧?”虞絨絨輕聲問道:“如果有朝一日,弟子無以為繼,斷山青宗又該怎麽辦呢?”

“正相反。”傅時畫卻搖了搖頭,再擡手指向了一個方向——那是他們來時的方向:“你看那邊。”

此處距離進入這片寂靜草甸還不太久,所以如此認真向著那邊去看,也還可以看到一些炊煙裊裊,由此再去想到那些炊煙中的人家與煙火人間。

“招隱域,回塘城與瑤台域,與此處接壤的三片區域裏,每家都願意送自己的孩子來修道,只要有一星半點的資質,便是弱了點,來做打雜的弟子,這些人家也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家孩子送出來。”傅時畫的聲音很緩,鮮少見到他用這樣真正毫無散漫之意的語氣說話,所以虞絨絨也情不自禁肅了容。

傅時畫繼續道:“因為只有他們,才是這些魔獸來襲時,真正的受害者。那些人家中,總有血親當著自己的面被魔獸咬死,獵殺,而逃避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而這裏的所有凡人百姓,都願意以自己的血肉與血親來做真正意義上的沖鋒——與這樣冷酷現實的沖鋒。”

“這個世間都向後退的時候,唯獨他們不會退。因為退後半步,身後便是自己真正的至親。”

“回到你剛才的問題。”傅時畫收回手:“斷山青宗從來不難招到弟子。難的是……怎麽讓這些弟子活得更久一點,怎麽與這些鄉親們交代——縱使入了道門,其實便已經凡俗有別,理應已經是兩個世界。而這些鄉親們也不需要這樣的交代,因為誰都知道,此處與其他絕大多數地方不同,送孩子去修道,就宛如將孩子送去了前線,從此再難相見。但這並不代表,愧疚之心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