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小齊師兄哭了很久。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麽能哭,明明眼睛都已經腫成了兩個核桃,居然還能再落下這麽多的淚。

知道自己經手過的那些與簽了小笑峰“不平等條約”、日子卻過得明顯越來越好的窮苦弟子們竟然大半都折在這裏了以後,他在哭。

見到那麽多平日裏或嚴厲不苟言笑或溫和笑意盎然的長老們染上了魔氣,再被血池中的血色反噬時,他在哭。

看到血繭中那抹溫柔的身影悄然散開時,他也在哭。

而現在,隨著小韓師兄在小虎峰的廢墟上,在提劍為那三千弟子挖三千衣冠冢時,他一邊跟在後面修訂名錄,一邊還在繼續哭。

小聶師兄被他哭的心煩意亂,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結果也變成了一聲抽抽涕涕的啜泣。

兩個人的眼淚噼裏啪啦地往下砸,染濕了一點沙土,卻又很快就了無痕跡。

這裏是浮玉山。

西北總是如此荒蕪而幹旱,縱使有靈脈在山中流淌,卻也難以真正將這一方氣候都滋潤,更難以想象山外的千萬裏戈壁與沙海,難以想象那些靠天喝水種地吃飯的窮苦百姓。

人能做的事情總是有限的。

他們小笑峰用盡了全峰上下的力氣,才想出了這樣的法子,做出了這樣的排場,讓那些窮苦弟子體面地活下去。

卻未曾想到,他們身後,竟然也只剩下了與小笑峰簽過的這一紙條文。

小虎峰徹底被炸穿了,整座山峰碎得不能更碎,其中虞絨絨的爆炸符居功至偉,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維系此處的小虎峰大陣的坍塌與汲羅的魂歸天地。

原本從來都靜靜占據著視線的一隅山峰突然坍塌消失,便是沒有向其他不知情弟子們明說發生了什麽,大家也都從不同尋常的氣氛,與突然消失不見了的太多位長老而窺見了什麽。

本就算得上是人丁凋零的浮玉山比之前更冷清了許多,虞絨絨和傅時畫從小虎峰走出來的時候,一位光頭的彪悍長老提著空空蕩蕩的金絲籠,攔住了兩人的去路。

汲恒長老面露悲切:“汲羅她……終於解脫了嗎?”

出於此前所見的長老竟然真的沒有一個好東西的緣故,虞絨絨雖然知道他便是養了二狗這段日子的人,也知曉對方並不在現場,卻依然本能地後退了半步,身側的手已經做好了隨時起符的準備。

傅時畫很自然地站在了虞絨絨面前:“您是?”

汲恒有些苦笑地看著虞絨絨的動作,顯然明白她此舉為何,他遙遙望向兩人身後,再長嘆一口氣,將自己身上的所有珠串都取了下來,一一放在了地上。

“我確實知道此事。作為一個旁觀者,我並非無罪。”汲恒開口道:“在有些時候,不出聲,便是某種程度上的從犯。”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會自請囚於不渡湖水牢之中,但現在,我想先……為汲羅收屍,再做一場生後的法事。”

虞絨絨微微皺起了眉頭。

對方的眉目之間,神態之中,都有濃濃的懺悔之意,包括他這樣摘下全身飾品法器的動作,也已經足夠表述他的決心。

如果沒有見過汲羅的模樣,沒有見過她如何被困在那血繭之中,虞絨絨覺得自己甚至可能都要被打動了。

汲恒再嘆了口氣:“本來要將我最心愛的阿花托付與人,但昨夜阿花也跑了,若是某日二位見到一只毛色鮮艷的小鸚鵡的話,還煩請多多照顧擔待。”

虞絨絨欲言又止。

再看著汲恒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了一艘過於眼熟的粉色小船,放在了金絲籠裏,一並遞給了虞絨絨:“有勞了。”

感受著那粉色劍舟上散發的熟悉氣息,虞絨絨很難想象自己的漂亮劍舟竟然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自己手裏,沉默了片刻,再看向汲恒長老:“它不叫阿花,叫二狗。當然,結合一下,喊它狗花,也不是不可以。”

汲恒長老很是愣了一下。

“這艘粉色劍舟是我的,二狗是他的,金絲籠還給您,二狗從來不應該被困在籠子裏。就像六師伯也絕不應該被困在血繭之中……對了,您看過她哪怕一眼嗎?”虞絨絨輕聲問道。

汲恒長老臉色微變,他沒有接過那個金絲籠,卻顯然從虞絨絨的稱呼中意識到了什麽:“六師伯?你們……你們是小樓的人?”

“她的身後事有我們操辦,她的法事也有我們來做。如果沒能在六師伯尚有一線生機的時候伸出援手,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虞絨絨不避不讓看向汲恒長老的眼睛:“你想為她做身後法事,她……想再見到你嗎?”

汲恒長老攥緊了手指,怒喝道:“你又憑什麽來指責與我?!這裏是浮玉山,是我從小長大的家,當家裏所有人都決定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我的阻止又有什麽用呢?我除了逃避,還能做什麽別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