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要走向月亮

晚上很冷,風獵獵地在蘇蘅耳畔作響。春節前路上很熱鬧,行人三兩結伴,說說笑笑在街邊走。

對面也是一家夜店,五顏六色的燈牌在夜色閃爍,蘇蘅認出是“月色”兩字。“月色”融入在熱鬧的繁華之中,路燈整齊站成一排,發出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芒,使對面看起來和白天沒什麽區別,只是更喧囂、更奢靡。

而蘇蘅剛出來的這家店,被映得微黃的卷簾門上還有重重疊疊的樹影,安靜地蜷縮在暗處的角落裏吐息情與欲。簡單的純色店名燈像是孩子淘氣地在黑幕上粘上貼紙。

這裏視野不清,但是蘇蘅覺得意外符合它的氣質,裏面是隔絕者縱情聲色的“魔窟”,外面是蕭瑟頹唐的現實。

人越是想集中思考什麽,思維卻總是不受控制地亂竄。蘇蘅死死盯著對面舉止親昵的一對男女,始終整理不出清晰的思緒。

林若霜長相兼具英氣和美艷,很有八九十年代香港明星的風姿。蘇蘅的眼睛和鼻子很像她,相像到很多人只要見過他們都會說他們是母子。所以蘇蘅只要一眼,就能準確認出林若霜。

蘇蘅剛記事時唯一的記憶就是,他媽媽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後輪卡在鄉下坑坑窪窪的瀝青路碎石裏。輪子在這路上很不好走,幾乎每走一步都要費力氣把輪子拽出來。小小的蘇蘅眼巴巴站在後面,其實他已經不知不覺跟了一路,姥姥剛納的布鞋鞋底都爛了口子。稚子追隨母親仿佛是刻在基因裏的本能,就像倦鳥投林、落葉歸根一樣自然。

小蘇蘅不敢通過哭喊讓媽媽回心轉意,不奢望媽媽能把他帶走,因為他潛意識知道只要他這麽做了,媽媽離開得會更快,一聲不響的話還能多看一會兒。

林若霜嬌弱力氣小,那麽大個行李箱她提在手上還是步履飛快,輪子哢哢的敲在石子上,像光鮮亮麗的明星甩掉黑歷史,她的背影急切又決絕。

漸漸的,蘇蘅眼前只剩下淩亂的車轍,深嵌在破敗的瀝青路上,他從此討厭別人離他而去的背影。

她在蘇蘅世界的來去皆隨其心意,離開是為了追求名利浮華的夢想,回來是追求失敗後短暫寄身。

蘇蘅總是努力接近她,希望能和十多年未見的母親多些親近的情分,但他無論做什麽都是吃力不討好,總是竭盡力氣向山谷呼喊,你以為一定能蕩起回聲,但只有疏離的沉默。

仿佛林若霜認為只要給了蘇蘅生命,蘇蘅便可以任她揉捏和冷落。

林若霜上次走後,蘇蘅就在想,再見面一定要冷酷無情像不熟的人一樣叫她一聲林女士,就是不叫媽,使勁氣一氣她,可是若想拿刀捕殺獵物一定要插入軟肋,而林若霜因為不在乎所以不痛不癢。

“我們好像在池塘的水底,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蘇蘅頭腦混亂地想到王小波說的話。這距離近到林若霜往旁邊一瞥就能看見他,距離遠到明明血溶於水卻從未貼近。

現在林若霜被一個滿身奢華的男人摟著,附近是一輛北極灰卡宴,她艷麗的口紅像皮膚上劃破的傷口,在空中血淋淋地上揚,恫嚇地搖晃。

她真的抓到明星夢了,或許不久之後再見是在八卦新聞或是熒幕上。

而蘇蘅突然意識到他還沒有做好面對她的準備,尤其是在她正春風得意的時候。這樣只能證明她毫不留情抽身離開是正確的決定。

林若霜臉微微一轉,蘇蘅立刻狼狽地撞上身後的卷簾門,靳卓斯握住他的胳膊,不理解他的莫名舉動。

蘇蘅迫切想把自己藏起來,只要熬到林若霜上車,他往前跳了一步,實則步履搖晃,像是撲進靳卓斯懷裏,脆弱又小心翼翼。

“靳卓斯,”蘇蘅聲音快要碎在風裏,發著抖問,“你能不能先幫我擋一擋,只要一會兒就可以……”

靳卓斯不發一言,但站著沒動。他身量高大,能遮掩住蘇蘅。

直到對面傳來車輛駛離的聲音,蘇蘅才松口氣,迅速從靳卓斯身旁扯開。

靳卓斯不喜歡他這種劃清界限似的動作,皺著眉上前,半摟著蘇蘅的肩膀帶他找了個椅子坐在,因為蘇蘅看起來要站不住了。

水壓在耳朵深處迸發尖銳的鳴聲,天空沉悶無星,路燈的光像眼淚在蘇蘅身上流淌。

他蔫噠噠地坐在椅子上,鈴聲這時又響起,是《The Sound of Silence》,飄緩低迷如幻境,兼備民謠的細膩和搖滾的深邃。

他拿出手機一看,還是蔣回川,應該是出門沒找到他。蘇蘅看著屏幕顯示的聯系人通話,他應該接通然後盡快和師哥回合,但是頭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

靳卓斯幫他接通,卻把手機放到自己耳邊。

“我送他回家,沒你的事了。”

說完就掛掉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