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這是什麽荒唐無稽的話!令儀皺著眉,幾乎以為這是個老得神智失常的病人。可璧和這名字令他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裏聽過。他坐在那裏細想了許久,沒想到來源,卻有另一樣東西徐徐地從記憶中浮起來。那是一張相片,兩個手拉手坐成一排,笑容燦爛的少年。其中一個是敬淵,另一個有與他自己無比相似的眉眼。直至今日,令儀記起他們的笑臉,依然憎厭得想把它們狠狠扯碎,丟在腳底下踏成一灘泥。

一陣風吹過,他的背心處泛起浸浸的涼意,竟是冷汗將衣衫都打濕了。令儀端著手裏的咖啡,只管不斷地攪拌,口裏平淡地說道:“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怎麽還記得。”

老傭人討好地道:“哪裏敢忘記。若是沒有您,六少爺在盛家那段的日子,都不知道要怎樣過下去。如今看到您與六少爺還在一起,真是好,我就知道,像您與六少爺這樣的朋友,是怎樣都不會分開的。”

令儀險些就要喝出“怎麽不會”這四個字來,他仍在攪著那半杯咖啡,咖啡已經不冒熱氣了,只有杯壁殘留一點余溫,貼在他汗津津的手指上。他又聽自己問:“從前我常常來找敬淵嗎?我倒沒有什麽印象。”

“那可不是。”仿佛認定他就是“璧和”之後,老傭人就放松許多,連話音也輕快起來:“起初幾天來一次,六少爺怕您被人看見,不許您來,可您不聽他的話。再往後,幾乎每個晚上您都會找六少爺一同出去。這許多年過去,我也不怕告訴您了,六少爺盼著您來呢!一到夜裏,他坐也坐不住,就在房間裏來回走,鞋底子都磨薄了。”

其實老傭人說這一大堆,無非是打算擡出些舊事,好讓對方高看他一點。然而他哪裏想得到,眼前的青年盡管有張故人的臉,胸腔裏的那顆心,住在腦袋裏的靈魂,卻和他的故人沒有半點幹系。令儀昏昏沉沉地坐著,太陽越升越高,房間裏也越來越熱。熱/辣的日光暈在他的睫毛上,刺目的一團亮,他像是渾身結滿了冰,又被架在火上反復地烤,四肢僵冷,汗反而越流越多。

敬淵,那個永遠包容他、順從他的敬淵,與他相識整整八年的敬淵,對他說“我永遠不會背叛你”的敬淵,恐怕在他們相見的第一面,就已經做好了背叛他的打算。

他一直以為自己忘了第一次見到敬淵的情形,原來根本沒有忘,那一幕幕如放電影般從他腦中流過。八年前的晚上,那天還是中秋,他和一大家子人吃過晚飯,興沖沖地拎了一瓶酒,獨自開著車沖到山上去,想去無人攪擾的地方好好觀賞月亮。可那晚上的月亮究竟是怎樣的,令儀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剛登上山頂,發現自己喜歡倚靠的那片欄杆後站著一個人,很高大、很孤獨的一道黑影子。不知為什麽,令儀覺得對方站在欄杆邊張望的樣子,似乎是在找個適宜的位置一躍而下。他不在乎這人是不是想尋死,只不滿自己的地盤被人占據,不太高興地叫道:“喂!”

那人回過頭,頗為驚訝的樣子,青白冰冷的月色被樹葉篩下來,斑駁地鋪在他臉上。令儀沒看清對方的臉,視線卻直直紮進一雙溫柔的、憂郁的眼睛裏。

其實令儀已不記得當時自己走過去之後,敬淵是怎樣一副神情了。但現在回想起來,他總認為這個人是驚喜的,眼睛裏都是失而復得的驚喜。否則對方為什麽要那麽高興地和他打招呼,還要請他一起賞月。什麽“有幸相遇,也是一種緣分”,這個人有幸的不是遇上自己,是遇上了有那樣一張臉的自己!

老傭人又說了幾件久遠以前的故事,可是已經沒有人做他的聽眾了。這時老傭人才發現這間客室是多麽的空而寬闊,只有他的聲音在回蕩,他訕訕地閉上了嘴,再度縮起身子,手也抄進袖口裏,眼睛盯著腳尖,一動不動地立著。

大約過去幾分鐘,又像是十來分鐘,令儀撳了一下鈴。待聽差來到跟前,他才輕輕地開口:“去把盛敬淵叫過來。”

聽差去了,尚英坐在一旁,敏感地覺察到身邊人的情緒有些不對勁。方才令儀與這老頭的一問一答就已經夠詭異了,令儀讓對方喚他什麽,璧和?尚英的父親和溫家一向親近,溫家的秘辛,他多多少少也耳聞過一些。溫璧和,不正是那個被溫鳴玉親手殺死的溫家四少爺。阮令儀在冒用一個死人的身份套話!

他很快模糊地摸到一點端倪,不禁打了個寒顫。何淩山在害他——要是早知道對方所說的秘密是指這樁事,他才不會摻和進來。尚英不欲招惹更多麻煩,立刻道:“阮先生,你問你的話,我作為一個外人,就先告辭了。”

令儀倏然掉轉過頭,白慘慘的一張面孔,眼睛牢牢地瞪著他。尚英心中警鈴大作,此刻對方看他的眼神,竟是帶著刻骨的恨的。的確,對方是該恨他,把一個人從天堂拉到真實的、清醒的人世,再沒有比這更可恨的事了。令儀往外面一指,說道:“你不許走,在外面等我,我稍後也有話想要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