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何淩山踏入秋嶽公館時,發現溫家大大小小的幹事竟然都齊聚在議事廳裏,一眼望去,盡是烏壓壓的人頭。然而聚集這許多人,廳中卻半點也不吵鬧,即便偶爾有交談聲,也是低沉短促的,氣氛與眾人的神情一樣凝重。待到他現身,連那正在交談的幾人都不再開口了,許多雙眼睛一齊望向他,他們顯然都知道剛剛碼頭上發生的事,投注過來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帶著質疑。

金仲銓坐在上首,臉色鐵青,是唯一一個對他的到來視若無睹的人。先前陪同何淩山去警局的那名大幹事見情形尷尬,主動起身對他點了點頭,說道:“小少爺,您來得正是時候。那些警察我暫時打發走了,但眼下所有港口都被衙門封鎖起來,恐怕他們不久之後就會起草搜查令,派人來這裏調查。船是邑陵派來的不錯,可是裏面的貨都被換過一批,這條水路向來只歸您掌管,恐怕還要勞煩您查問一番了。”

他話音剛落,金仲銓便重重地冷哼一聲,道:“什麽‘勞煩’?誰惹的禍,就歸誰一手收拾,事後再問罪,這是舊時傳下的規矩。難道憑他是三爺欽定的弟子,就可以格外寬待嗎,沒這種道理!”

有這位聲望極高的老人先開口,其余打算聲討何淩山的人膽氣大增,附和道:“是啊,三爺才是真正的當家,出了這樣大的事,理應請他出面,不做什麽,就算指點幾句也是好的。如若三爺當真病得不能起身,也讓我們這些做下屬的去探望一回,見不到三爺,我們還怎麽安心?”

還有人道:“這裏是溫家,又不姓何,所有事體,不能由您一個人說了算吧?”

他們越說越不像話,許叔和喊了數次安靜都毫無成效,其余幾位大幹事要麽低頭撫摸手上的戒指,要麽銜著一支煙吞雲吐霧,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許叔和只恨此刻站在這裏的不是堂兄,沒有許瀚成的威勢與大嗓門,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假裝聽不見他說話。他看向何淩山,卻發現這位小少爺依然安靜地坐著,一手搭在交疊的腿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膝蓋,樣子閑適又無聊。

那些聲討他的人逐漸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一同攥住何淩山,全部在向他討要一個解釋。

“邑陵運來的東西出了岔子,的確是我的過失,我會盡快給各位一個交代。”何淩山終於道:“我雖不姓溫,可溫先生既然把所有事交托給我打理,那現在你們要做什麽、怎麽做,當然由我說了算。”

他一抖手腕,一枚被絲線拴住的小巧金印從他袖中墜下,懸在他細長的手指間搖晃。他把那只手攤在金仲銓面前:“認得這個嗎?”

金仲銓不悅地捏起印章,稍看片刻,便揚起眉毛:“三爺的印?他連這個都交給你了?”

“溫家一切的文書、合同,都要蓋過這枚印才能生效。溫先生將它交給我,即是許可我往後所做的每一件事。”何淩山收攏五指,把印攥進手心裏:“各位明知現在當家的人是我,卻仍然堅持要見溫先生,是覺得我說話不夠有分量嗎?”

眾人被他的目光掃過,竟無一人敢像先前那樣擲地有聲地答一句“是”。幫中有幫中的規矩,當家下的命令可以質疑,可以反駁,但絕不能毫無理由地違抗,無故抗命是要受重懲的。溫鳴玉把印交給何淩山保管,無疑是給予了他處置幫眾的權力,誰都不願意再冒著受罰的風險出頭。

惟有金仲銓依舊不平,瞪著眼道:“你做三爺的徒弟才幾天,幫中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你當理事只是動動嘴皮那樣簡單?剛接手幾天就連番鬧出大事,我非要見三爺一面不可,問問他為什麽放著唯一的侄子不要,倒堅持把溫家送進一個外人手裏。”

說罷,他起身欲走,不料剛有動作,何淩山陡然踩住他的膝蓋,生生把他按回椅上。金仲銓平日做慣了長輩,何曾料到會遭遇如此無禮的對待,霎時漲紅了臉,喝道:“何淩山,你太放肆了!”

“作為當家,約束下屬是我的本分,還談不上放肆。”何淩山一邊把玩手裏的印章,一邊紋絲不動地踩著對方:“眼下幫中有麻煩,你不想解決的辦法也罷,反而挑唆其他人一起鬧事,我要你這種幹事有什麽用?”

金仲銓一怔,不由對上何淩山黑漆漆的眼睛,裏面晃著顯而易見的不耐煩,常和生死打交道的人都認得這種不耐煩有什麽意味。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多年前金仲銓也見識過相似的情景,不過那時他面對的是不到二十歲的溫鳴玉。溫鳴玉上任前要了自己親兄弟的命,反對他的人比如今反對何淩山的更多、更加激烈,爭吵得最厲害的時候,甚至有位高權重的大幹事指著他的鼻子宣告自己遲早要替溫老先生清理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