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何淩山悄悄地看著溫鳴玉。

先前說話的那人是邑陵督辦手底下的一名司令,姓宋。宋司令與舉辦晚宴的主人共同陪在溫鳴玉身邊,殷勤地向他介紹駱一銘,等宋司令說完,溫鳴玉便握了一握駱一銘伸出去的手,聽見駱一銘說“幸會”,也僅是微微一笑。這是溫鳴玉對待陌生人慣有的態度,客氣中帶了幾分難以察覺的矜傲,倒不是溫鳴玉有意要端架子——他向來是高高在上的那一個,習慣了他人的討好和奉承。只有何淩山知道,這個人在私底下,是可以十分體貼又溫柔的。

他的縱容足以慣壞任何一個人,不過溫鳴玉一旦冷酷起來,也足以使任何人望而生畏,不敢向他靠近半步。

趁這一行人還沒有注意到自己,春橋偷偷地拉了一下何淩山的手,附在他耳邊道:“我們走吧。”

何淩山還沒有回應,忽見正與宋司令交談的溫鳴玉擡起眼來,看向了自己。對方這一眼並沒有包含什麽情緒,也正因為如此,何淩山久違地窘迫起來,慌忙一把推開春橋,想要低頭,又不舍得錯過溫鳴玉的目光。可是只在他猶豫的這幾秒間,那個人已移開視線,不再關注他了。

春橋被推得一愣,剛想向小弟控訴一番他粗暴的舉止,可等到一看見何淩山的神情,他即刻又被逗笑了,湊過去問:“你怎麽啦,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我又沒有欺負你。”

馮曼華似乎聽到了兩人的對話,立時轉過身來,喚道:“何五少爺,我們還真是有緣。”

她一出聲,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連溫鳴玉也再度望向這一邊,何淩山一看見他,又把剛剛想好的言辭忘得一幹二凈,反倒是春橋接上了話:“我的小弟什麽時候結識了這樣漂亮的女士,也不向我介紹介紹?”

在眾目睽睽之下,何淩山不敢再盯著溫鳴玉了。他不自在地轉開視線,如實相告:“我們只見過兩次。”

“我不過到邑陵一個星期,就和你遇見兩次,倒也是很難得的。”馮曼華笑了笑,居然主動走上前,挽住何淩山的手臂:“兩位少爺不妨陪我打幾圈牌,正巧陪同我來的那一位先生另有事情待辦,要把我撇在這裏呢。”

馮曼華提起溫鳴玉時,語調裏別有一分親昵,仿佛她與對方當真是朝夕共處的情人,而站在一旁的何淩山,則成了一位貨真價實的旁觀者。何淩山只覺那陣深埋在胸腔裏的酸苦霎時滿溢而出,沿著五臟六腑澆下去,那滋味是極其強烈又難忍的,竟似痛楚一般,險些令他變了臉色。

何淩山不知自己該答應還是該拒絕,他能夠支撐著這副平靜的表象已是十分吃力,實在分不出別的精神來考慮其他了、不過溫鳴玉也沒有給他答復的機會,對方帶著笑意看了馮曼華一眼,又轉過頭來,對何淩山道:“那就請兩位替我照看曼華片刻,稍後我再來帶她回去。”

他的話語裏並沒有任何商量的意味,就像是料到何淩山不會拒絕一般。等到溫鳴玉在眾人的簇擁下離去了,何淩山卻仍記著方才對方微笑的模樣。這樣淺淡的、禮貌的笑容,看不出一分一毫的破綻,何淩山忍不住擡起手來,狠狠掐了一下手心裏的疤痕。

如若不是這道疤,他真要以為三年前,自己在瓏園度過的那數個月,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夢了。

“淩山?”春橋見他從方才開始就一言不發,態度古怪,不由擔憂地喚了一聲:“馮小姐在叫你呢。”

曼華已在一張賭桌前坐下,托腮望著何淩山。等到何淩山走到自己面前,她才擡起頭,漆黑的瞳孔裏盛著水波一樣的燈光,像是貓的眼睛,狡黠又敏銳地鎖住了何淩山,她問道:“五少爺似乎對溫先生很有興趣?”

乍然從她口中聽到這三個字,何淩山心頭一震,很快便回答:“好奇而已。”

“真的嗎?”曼華似乎並不認可這個理由:“但你們每次見面,你都一直緊緊地盯著他看,那副樣子……”她擡起一只手,抵在唇邊,眼睛嫵媚地彎了一彎:“簡直像是要把他吞下去一樣。”

跟隨在何淩山身後的春橋聞言,不禁側頭打量了自己的小弟幾眼,旋即笑道:“那是當然,那位溫先生與淩山都不是尋常人物。都說一山不容二虎,我的小弟遇見他,起了好勝心,也不足為怪吧。”

馮曼華沒有再問下去,只是拿起一枚籌碼,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在她纖長白嫩的中指上,套著一枚光彩爍爍的鉆石戒指,只消一眼。何淩山就看見了它,他的心沉沉地向下一墜——先前自己太過緊張,都沒有注意到溫鳴玉手上是否有同樣的一枚戒指。

這念頭使他焦慮無比,就連坐都坐不安穩了。曼華很快就發現了他的異常,玩笑似的嗔道:“既然五少爺這樣看不上我,就算面對面地坐在一起,也不肯正眼看看我,那還是請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