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時間一來到晚春的午後,似乎就會無聲無息地變慢。病房裏很靜,風從打開的窗戶裏拂進來,帶著一點陽光的熱度,碰在身上,又是清涼和緩的。盛歡昨夜睡得晚,午飯一過便困得睜不開眼,蜷在被子裏打盹。

外間隱隱約約地傳來人聲,是許瀚成在和醫生談話。對方似乎在詢問他的傷勢,又請示醫生能不能讓盛歡回瓏園修養。從前盛歡倒沒有發現許瀚成是那樣細致的人,對方從他的恢復狀況一直談到飲食,盛歡意識朦朧地聽了半晌,偶然聽到一句“這是我家主人的意思,醫生不是問題,回到瓏園,他照顧小少爺也方便些。”

自這句後,盛歡就失去了意識,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這一次難得沒有做夢,傷口也沒有來折磨他,等到盛歡睡足了,再睜眼的時候,看見窗外墨一樣的夜色,險些以為自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翻了個身,壁燈柔和的光照在他的臉上,同時映入眼簾的還有坐在床邊的一道人影。

對方半點聲息都沒有發出,嚇得盛歡險些坐起來,所幸在行動之前,他已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那人竟是溫鳴玉,他將外套搭在椅背上,穿著白襯衫,倦懶地伸出一條長腿,正低頭在看手裏的東西。

大概是聽到了動靜,溫鳴玉擡起頭來,望著盛歡輕輕笑了一聲:“小朋友,終於醒了?”

他的笑容帶著些促狹的意味,仿佛真在逗弄一個小孩子似的。盛歡不好意思地錯開視線,卻見溫鳴玉左手指縫間夾著一枚薄薄的刀片,另一只手裏是塊削了皮的蘋果,那蘋果被他鑿得失去了原貌,形狀有頭有尾的,竟然像只臥著的小動物。

盛歡剛看了一眼,溫鳴玉立即注意到了,把那塊蘋果放在掌心裏,遞給他看。

往日溫鳴玉留給盛歡的印象,一直嚴肅又正經,就算談笑起來,也是個矜持端莊的長輩模樣。眼下這種舉動,十分不像是溫鳴玉做出來的,盛歡遲疑著仔細打量對面的人,的確是溫鳴玉沒有錯。他眨了眨眼睛,這才去看對方手裏的東西。

溫鳴玉忽然問道:“你說這是什麽?”

他手下的功夫極好,寥寥幾筆,那蘋果已被修出了耳朵尾巴,屈起四條腿蜷成一團,盡管輪廓粗糙,動物的神韻卻很足了。盛歡認真地審視了良久,答道:“……狗?”

“像狗嗎?”溫鳴玉把手收了回去,捏著那動物翻看幾下,那語氣既不像承認,也不像否認。盛歡又看了一陣對方手裏的東西,老實回答:“像。”

溫鳴玉卻道:“這是一只貓。”

盡管盛歡沒有養過貓,也沒有養過狗,它們的樣子還是能分清楚的。他看著那塊動物形狀的蘋果,一時分不清是溫鳴玉在故意逗弄自己,還是真的把貓雕出了狗的樣子。他正疑惑著,又聽溫鳴玉嘆了口氣,說道:“大概是我刻的不夠好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垂下眼睫,語氣郁郁的,那樣子好似真的受到了一點打擊。盛歡看得不忍心起來,顧不得誠實不誠實,當即心虛地改口道:“是……是我沒有看清楚。”聽到這句話,溫鳴玉立即擡起頭,微笑著看向他:“是嗎?”

對方一笑,盛歡霎時也像受到了感染一般,跟著抿起了嘴角。他本是情緒內斂的人,就算露出笑容,那笑也是極不明顯的。但盛歡相貌又是極為的明麗,只需一絲一縷的春風,足夠催出奪目的顏色了。

“總算是笑了。”兩人視線相觸的那一刻,溫鳴玉擡起一條手臂,支著下巴,很滿意似的望著他:“你在我面前總是很緊張,我有那樣可怕嗎?”

盛歡被這個人看得頗為心慌,然而溫鳴玉偏偏一直盯著他不放,仿佛非要他說出一個答案不可。盛歡只被看了短短半分鐘,雪白的面上漸漸暈開一抹緋色 忍無可忍地喚道:“溫先生……”

溫鳴玉卻不答應,反問道:“現在還叫我溫先生?”

盛歡聽得一怔,沒有想到對方會提起這個問題。即便如今的溫鳴玉對他態度大改,可盛歡一直都不清楚這份改觀究竟到了哪種程度,以致他仍像從前那樣,小心翼翼的,不敢有半點逾矩。他默默地思索了一陣子,試探著叫:“三爺?”

沒有料到盛歡想了半天,會想出這樣一個答案,溫鳴玉無可奈何地開口:“這個和方才的區別在哪裏?”

他說完這句話,卻見盛歡神情一變,也不笑了,又改回往日面無表情,又帶著一點戒備的樣子,悶悶地說道:“我不會叫你父親。”

“我也沒有要求你叫我父親。”溫鳴玉好笑地瞥了他一眼:“除了這三個,你就想不到其他的稱呼了?”

盛歡低下頭去,這次他很久都沒有說話,顯然在努力思考這個問題。溫鳴玉也不催促,只耐心地等待著,片刻後,才見盛歡看過來,兩眼亮晶晶的,帶著一點企盼,認真地問:“我想怎樣叫都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