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深夜裏寒風徹骨,剛執行完任務的部曲沿著被積雪覆蓋的石徑快步踏上走廊,經仆從傳報後,方得允許進入屋內。

甫一開門,謝十便感到一股夾雜馥郁香氣的熱意迎面而來,包裹了他的身體,使得他被凍僵了的手腳關節與面部肌肉都漸漸恢復松弛。

謝十喘了幾口粗氣,當跟著徐海的腳步繞過屏風時,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嬌氣的貓叫,他回頭順著聲音看去,就見一只皮毛幹凈順滑的小狸正趴在暖爐旁看著他。

爐邊還放置著兩個熏衣籠,顯然那股深沉濃烈的芳香正是從此處氤氳而生的。

想到上面所熏的也許是郎君過幾日要穿的衣服,謝十如同生怕冒犯了主家般的很快移開了目光。

進入裏屋,謝愔正披著一件深色的綢子外衣坐在案前,濃密潤澤的青絲被縹色絲帶疏松地綁著,直垂落到鋪著絨毯的席子上。

謝十不敢多看,連忙低下頭單膝跪地道:“拜見郎君。”

“如何?”謝愔語氣平靜問。

“按您吩咐,奴仔細探查了羽雪幻的畫舍,其中堆放著大量您的畫卷,上回所見的,一幅未少。”

話落,室內陷入到令人窒息的寂靜。

謝愔垂落視線在盒中靜躺的玉簪上,唇角浮現一抹自嘲。

果真……那些畫並非姜殊所定。

一切都是他妄加揣測、自作多情。

回想過往種種誤會與巧合,一股無以名狀的憤怒攫住了他的心神。

就仿佛是一直籠罩在自己身上的皓麗月光被驟然飄來的濃雲遮蔽了,他恐懼今後沒有月光照耀的日子,又對那天上的濃雲無計可施,一時茫然、憤怒,又失魂落魄。

但他知曉這種情緒是不合情理的,是無法向任何人傾訴排遣的,於是愈發品味到它的殘忍與無可奈何。

幸好,他從未將滿心紛紜的情感流露於人,還來得及劃清界限,回歸正途。

這是好事。

將來若有一日,主公登臨大位,定然需要娶妻生子,有繼承人,才能更好地穩定手下人心。

他一面冷靜地勸說自己,一面又感到錐心般的疼痛密密麻麻地蔓延心間,不甘的情緒猶如梅雨天滋生的黴菌那樣瘋狂生長。

“奴還發現了此物。”沉默許久未等到郎君開口,謝十主動從懷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冊子呈前。

徐海窺著主人的神色,接過冊子交到謝愔手中。

這是一本由麻線裝訂的繪本,隨意翻開一頁,便見上邊不僅繪著彩圖,還在旁配了文字。

——“眾所周知,姜太守府中住了一位驕傲矜貴的大美人,太守極寶貴他,藏著掖著不願帶出來給大家瞧,就像養了一只舉世罕見的金絲雀。”

謝愔靜靜地看著這幾行文字,喉嚨猶如被鐵一般冰冷的東西勒住了。

分明周圍只有兩人,他卻覺得燭火所照處喧囂不止,仿佛正有無數陌生的面孔窺視著這裏,發出的竊竊私語匯聚成刺耳的聲音沖擊他的肺腑,令他喉嚨發癢,呼吸不暢,忽然丟下繪本,掩唇劇烈地咳嗽起來。

徐海連忙遞茶過來,他喝了口茶,咳嗽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頃刻間,蒼白的臉上透出猶如抹了胭脂般病態的緋紅。

“郎君!”

室內兩人皆慌張起來。

徐海急忙去取了丹藥來,不一會兒便將溫水與續命丹送到謝愔面前,嘴中絮絮叨叨:“這紫丹的藥效不是有一年嗎,怎提前一月失效了,虧得上回姜使君多備了一枚在此,郎君,快將丹藥服下……”

好不容易壓下喉間的腥甜,謝愔緩緩松開捂著嘴唇的手,接過他遞來的紫丹拿在手上,眼神中滿含沉郁。

瞥見他指縫間滲出的那點鮮紅,徐海才發現就這一下工夫,他竟又咳出了血,單薄的雙唇上赫然也染著血沫。

“郎君,快些服丹吧,莫等病情加重了,那就糟糕了。”徐海愈發焦急地勸說,恨不得把藥塞進他的嘴裏。

謝愔掃了他一眼,拿起水杯,吞服下丹藥。

續命丹一如既往見效飛快,只幾個瞬息,那股在肺腑間沖撞躁動的郁氣便逐漸平復下來。

“郎君,那些畫……”謝十試探地開口。

“燒了。”他平淡地說道。

謝十立即低下頭,大聲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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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仍是個小雪霏霏的陰天。

姜舒清晨起床,聽說的第一件事便是紡織廠走水。

據部曲匯報,昨夜醜時正刻左右,專為繡閣出圖樣模板的畫舍起了場大火,幸好夜裏倒班的女工發現及時,又恰巧是下雪天氣,火勢未蔓延到他處,只是畫舍連同裏面的畫紙都被燒了個幹凈,對於畫師本人而言,實在是一場莫大的災難。

不過這麽大的火,無人受傷已是萬幸,相比之下,損失些畫作倒也不算什麽。

姜舒知道那間畫舍的所有者是個玩家,發生這麽大的事肯定會在玩家中掀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