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馬車駛出城門時又下起了紛紛細雨,車輪軋過凹凸不平的路面,咕咕聲不絕於耳。

微涼春風吹起欞格窗的帷幔,透進潮濕寒意。

姜舒一直沿途觀望窗外景象,方才在城內還好,畢竟是魏國都城,再如何清冷寂寥,多年底蘊仍在,穿行於寬闊直平的道路之中,見四周樓宇林立,諸多建築氣勢恢宏,依稀仍可聞昔日太平年間之繁華。

然而等出了城後,入眼景色便頓時為之一變。

沉沉烏雲下,是一片蕭瑟蕪穢景象。

三月本該是春耕時節,沿途卻見不到半個農人,反倒是裹著草席腐爛發臭的屍體,時不時就能撞見幾具。

這還不算什麽,更為刺眼的當屬無處不在的流民隊伍。

為躲避野獸攻擊,流民大多結伴而行,因此當他們成群出現時,帶給人的視覺沖擊也格外大。

灰撲撲的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個個衣衫襤褸,餓得骨瘦如柴,互相攙扶著在道路上前進,遇見馬車便驚慌避讓,一不小心還會摔倒在地,蹭得一身濕泥,簡直比落水野狗還要狼狽。

在自己筆下不過寥寥數語概括的底層民生,在現實中看竟是如此淒慘恐怖的景象,姜舒難以形容心底的震撼。

“叔父,城外怎會有如此多乞兒?”

聽到詢問,姜舒放下帷幔轉過頭來,對上一張憂心忡忡的小臉。

“那些應是自北地逃難而來的流民。”

“受戰亂波及的百姓?”

“不錯。”

“那其中會有吳興縣人嗎?”

吳興縣也就是原主長兄生前任職之地,本是東州弋陵郡內一縣,如今弋陵郡已被鮮卑侵占,恐怕鮮有能逃出來的魏國百姓。

姜舒只能回答:“或許有吧。”

姜澤稚嫩的眉頭輕輕蹙起,思索片刻後問:“這麽多的百姓南逃,難不成是匈奴要攻打過來了嗎?”

約莫是父親死於戰場之故,姜澤小小年紀便對北地戰況了解頗多。

姜舒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安慰道:“有秦刺史鎮守端門,還有雍州派來的援兵,他們會守住關口,不會讓那些東胡兵過來的。”

“萬一守不住呢?”

姜舒沉默,沒能回答出只字片言。

不是萬一,是肯定守不住。

被小孩純澈的雙眼注視著,姜舒無端回想起了原身父親和二哥疲憊的面龐。

姜恪年近花甲,鬢角霜白,姜顯正值壯年,卻文弱體虛,兩人的身體狀況皆算不上好。

而在這般情形下,這二人依舊兢兢業業,勤於公務,要說是為了政績履歷,姜舒覺得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他們應該是切切實實為百姓生計安危而憂慮的好官員。

見姜舒半晌不回答自己的問題,姜澤倏然道:“叔父,我想回去。”

“回去?”

“我想和祖父祖母一起留在巽陽。”

“阿澤不怕嗎,巽陽現在可不是好待的地方。”

姜澤搖頭,面色嚴肅道:“昔日父親以千人之兵面對鮮卑數萬軍馬而不退縮,如今巽陽尚且安好,我為何要懼怕?”

姜舒愣住了,沉靜片刻後,他忽然感到胸膛發燙,心緒猶如滾水般翻騰起來。

顯然這孩子是不知者無畏,他卻覺得對方此言用“一語點醒夢中人”來形容也不為過。

想來他也真是著了相,被自己所寫的劇情圈禁了思維,明明現在一切都還沒發生,為什麽就不願意出這個力想想解困之法呢?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一個人獨自慣了,從未擁有過家庭,萬事只考慮到自己,直到現在才發覺他錯得有多離譜。

如今他已不是過去那個孑然一身的姜舒了,雖不知原主去了哪裏,但既然他已經成了姜殊,便理應以姜殊的身份而活。

現在的他不僅有父母、兄長和侄兒,還有一個龐大的親族,且不說沒了家族,自己今後要如何立足,哪怕是為原主報養育之恩,他也不該這麽一走了之的。

姜澤拉了拉他的袖子:“叔父?”

“你說得對,”姜舒回過神來,“巽陽尚且安好,我等又有何可懼怕的。”

的確,要在戰亂之中守住巽陽非常困難,但也不是毫無可能。

他確實沒有秦皇漢武那般的雄才偉略,可站在巨人肩膀上培養的眼界與學識卻是這個時代任何人所沒有的。

況且他還是本書的作者,他為本文畫過詳細地圖,熟知各派勢力分布,了解接下來近三十年的諸多重大事件,更知曉各路人物的性格與行為處事,光是這些就已經讓他比一般人強上許多了。

要是這些資本還不夠,他不是還有個遊戲系統嗎?

雖然那一百年的賣身合同瞧著有些滲人,不過想來再怎麽不靠譜,應當也不至於要他的命。

思索到此,姜舒已然下定了決心,擡起頭對外邊的僮仆道:“阿猛,停車,掉頭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