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裴渡沒料到她會讓自己坐下,似乎有點受寵若驚,含混地點頭,“嗯”了聲,就拖開椅子,坐了下來。這個坐姿,相比起以前的他來說,真是乖巧得過分了,甚至有點放不開的束手束腳。

桌子上只有一碗飯,是給桑洱準備的。裴渡面前放了一個瓷碟,上面放了三個有點幹癟的饅頭,他低著頭,抓起了一個,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嚼了半天,才幹咽了下去。

席間氣氛很安靜,桑洱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吃飯。但她飯量不大,吃了約莫半碗,就擱下了筷子。

見狀,裴渡似乎有點無措,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你不喜歡吃這些嗎?”

他撐著桌子,霍然站了起來:“我再去做,很快就好了……”

“不用了。”桑洱喊住了他:“挺好吃的,我只是沒什麽胃口而已。”

裴渡一怔,就悶悶地點了點頭,重新坐下,將手裏啃了一半的饅頭三兩口吃完了,就將手放在腿上,指尖緊扣住了褲子的布,終於咬了咬牙,緊繃著肩,艱澀地開了口:“你還記得……以前發生的事嗎?”

逆天而為的術法都要浮出代價,在過去那九年多裏,無數次因為肚子而躺在床上,痛苦無力地蹬腿、抽搐時,他都是靠著想象她復生的模樣來撐過去的。只要她能回來,要殺要剮,或是怎麽樣都好。但從剛才醒來開始,她的反應太平和了,根本不像還記得過去那些事,也忘記了他們是如何決裂的。

伶舟確實說過,她的魂魄剛被招回來時,有可能會記憶錯亂。她的表現,很符合伶舟的預判。

本來已經做好了要被她迎頭痛擊的心理準備的裴渡,仿佛踩進了棉花裏,不知何時,就會一腳踏空。對心理上的折磨,也多出了一分不確定感。

伶舟這幾天不在行止山,無法揪著對方一探究竟。可他已經等不下去了,他迫切想知道她是怎麽想的。

“我的記憶確實有點混亂。不過,我還記得,你是我留下的門客吧。後來似乎是發生了什麽事,我解散了家仆。”桑洱蹙眉,拿起了茶杯,淺淺地飲了一口熱茶,停頓了一下,那雙烏黑明潤的眼睛看向了裴渡,說:“我生了病,你帶我過來這裏治病。就是這樣吧。”

裴渡有點茫然地聽著,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但這陣茫然過去後,卻有一陣鈍鈍的疼意,透入了他的四肢百骸,讓他想弓起身體去抵禦。

那些無法和解的部分,她都忘記了。回避了一切可能有的沖突。

但這也意味著,在她心裏,那四年美好的回憶,也隨著恨意一起淡化了。

於她而言,他不再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門客”。

愛也好恨也好,全都被洗去了痕跡。

醞釀至今的懺悔和思念,不再有機會說出來。和塵世最大的維系,仿佛也被剝奪了。

飯後,桑洱想透一透氣,漱了漱口,走出了小木屋。

木屋後有溫泉,前面用籬笆修了院子,院子裏有一把秋千,盛夏已經到了尾聲,初秋快冒頭了,天色卻還是很明亮。山中的蟬鳴少了很多,小鳥柔軟的叫聲清脆悅耳,間或傳來了一兩聲拍翅聲。

桑洱望見樹下有一張藤編的美人椅,正好可以看到山巔上的夕陽,打算去坐一坐。裴渡見狀,亦步亦趨,緊張兮兮地跟在她身邊。那麽短的一小段路,他都好像擔心她有閃失。

桑洱坐到美人椅上,眺望著山間遠處的景物。

忽然,耳邊傳來了一聲嬌嫩的“啾”聲,一只圓滾滾的、通身藍紫色羽毛的小鳥落在了她的膝上,胸口有一撮雪白的毛,歪著腦袋,兩只黑漆漆的綠豆眼,好奇地看著她。

桑洱和它對望了一會兒,試探著伸出手,摸了摸它那光滑的羽毛。小鳥也不怕生,抖了抖翅膀,被她摸了幾下,又試探著,往前跳了一下。

桑洱收手,余光看見了投在地上的影子,才發現裴渡原來還站在她的身後。

以前在瀘曲的時候,裴渡並不是黏黏糊糊的性格,尤其是第一年,他總是會沒個交代,就突然消失一段時間,辦了自己的事,就若無其事地回家來。但自從桑洱剛才更換馬甲,醒來後的短短一兩個時辰,就明顯感覺到他粘人粘得過分,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桑洱有些無奈,說:“我在這裏坐一坐。你不用老是守著我的,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裴渡的臉色蒼白了幾分。

其實他也知道,如今的自己對她來說,只是一個普通門客。總是陰魂不散地跟在她屁股後面,顯得神經質又惹她膩煩。可是,除了在她的身邊、繞著她轉,他想不到自己還可以去哪裏,去做些什麽。

擔心她覺得他不正常,他更不敢說把心裏話說出來。

裴渡的眼眸暗淡了一點,悶悶地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