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巴黎之死(十六)

阿黛拉覺得她的人生就像是一場古怪的戲劇, 她的父親是教皇,寵愛她到甚至不顧教廷嚴苛的律令,公開承認了她的身份, 教皇之女的頭銜令她一下子成了公國王朝們炙手可熱的女主人人選, 而最終,她選擇了當時還是高盧皇太子的路易。

不……不能說是她選擇了他,應該是她的父親為她選擇了他。

“阿黛拉,你要相信, 爸爸為你選擇的丈夫一定是最合適的,”年邁的教皇將她叫到自己身邊,慈愛地凝視這個老年才得來的女兒, 他愛她比愛幾個兒子更甚, 因為她溫柔、聰明,又乖巧得像一只順從的羊羔,“我會將一半的家族封地送給你作為嫁妝,當然,為了防止你的丈夫圖謀不軌,如果你無嗣而終,它們會被重新收回教皇國。”

教皇一點一點耐心地和女兒說著自己的安排:“你希望誰為你送嫁?……彼得?不,他太年輕了, 還缺乏足夠的經驗, 讓維羅卡送你去吧, 他會為你安排好一切。高盧送來的禮金會並入你的嫁妝裏, 它們是你生活的保障,不要相信你的丈夫, 無論他對你說什麽花言巧語, 都不要把你的錢扔在他身上。”

教皇的話令還是少女的阿黛拉產生了一絲迷惑, 爸爸明明剛才還說了,他為她找了最合適的丈夫,為什麽又要她不要信任她的丈夫呢?

或許……或許是爸爸口誤了,這很常見,自從教皇某天起床忽然發現自己的白發多到無法再用染料遮蓋,他的脾氣就一天比一天陰晴不定起來,曾經像一頭雄獅的男人開始出現老年人的症狀,偶爾會忘記事情,需要別人提高聲音重復自己的話,還會失眠,隨之而來的就是日益增長的頑固與控制欲。

他的控制欲已經強到了連他的情婦——阿黛拉的母親都無法忍受的地步,兩人和平分手後,阿黛拉的母親迅速和一個男爵結婚了,而阿黛拉則留在了教皇廳裏,面對著喜怒無常的父親。

不過這對阿黛拉來說並不是什麽難以忍受的事情。

她是個極其溫柔和順的女孩,教皇曾經稱贊她比羊羔更加純潔忍耐,這種特質讓她安然地接受了父親偏執的控制欲,甚至不覺得這有什麽過分的——因為她本來就這麽乖巧,循規蹈矩地生活在爸爸為她框定好的道路裏,做著一切該做的事情、拒絕一切不該接受的東西。

被安排、被束縛,於她而言都是正常的。

她像是聖經中被主牧守的羔羊一樣安靜地接受屬於她的命運。

“是的,爸爸。”阿黛拉認認真真地記下了父親的話,褐色的卷發規規矩矩地梳理好,玫瑰色的圓臉上滿是屬於女孩兒的稚氣。

教皇看了她好久,下垂的眼皮裏那雙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銳利,在審視了女兒許久之後,他眼中難得地露出了一絲遺憾:“阿黛拉,我親愛的,你真是太聽話了。”

“是的,爸爸?”阿黛拉疑惑地看著他,不太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教皇無數次地誇獎過她的聽話,用各種各樣的語氣,或贊美或炫耀,但是從沒有一次,語氣復雜到令她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是否是在誇獎她。

“或許。”教皇看著自己的女兒,冷硬的心臟前所未有地出現了一絲絲軟化,他為她挑選了一門對教皇國最有利的婚姻,結束了長達十六年的精心教養,終於到了她應當為他做出貢獻的時候,但這個男人卻隱隱地為之愧疚,她這樣聽話、溫順,這曾在他看來是多麽美好的品質,可是等她遇到了她的丈夫,她會不會像聽從他一樣聽從那個人,然後傻乎乎地為他獻上一切?

“或許,”他重復了一遍,“假如有一天,你發現,僅僅只是聽話無法為你贏來你想要的東西的時候……就不要再聽任何人的話了。”

從腥臭肮臟的政敵中廝殺出來,吞吃著敵人的血肉登上教皇之位的男人第一次對女兒說出了全然不真善美的話:“屠戮、陷害、下毒、謀殺……阿黛拉,你是個聽話的好女孩兒,記住爸爸的這句話,如果有一天你走投無路,那就盡管去做個壞孩子吧。”

他還是在叫她聽話,但是其中的意味和之前每一次似乎都不一樣了。

阿黛拉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屠戮、陷害、下毒、謀殺……在她接受的教育裏,每一個詞都是肮臟不潔的,連升起這樣的念頭都是汙穢邪惡,她需要為聽見了這樣恐怖的詞語而去向神父懺悔,可是、可是現在對她說出了這些話,甚至在教導她這樣做的人,就是主在人間的化身、她的教皇父親啊。

這樣的反差令她感受到了某種不安,在她眼裏聖潔美麗的教皇廳似乎也與之前不太一樣了,那些微笑著的聖像、掛在墻上的懲戒圖、沾滿血跡的聖物都多了一絲別樣的意味。

當天阿黛拉就病了一場,病好之後她有意無意地忘卻了這次會面的後半段,教皇也再未提起過這件事情,好像這幾句話不過是阿黛拉夢中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