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巴黎之死(一)

神所加冕的偉大而賜予和平的皇帝、蒙受福澤和萬民愛戴的君主、高盧和西加的統治者路易十二陛下, 在一個天使走過的夜晚,永遠地安眠在了凡爾賽宮的國王臥室內。

以四歲稚齡被封為王太子、等待了二十六年的小路易終於戴上了象征王權的冠冕,是為路易十三。

路易十二死的不是個時候, 但又太是時候了。

在這個叛亂紛繁的時刻,起義軍的大旗都已經停駐在了巴黎的城門外, 整個高盧只剩下了巴黎這座國都還屬於王室的統領,路易十二的逝世就像是一場怯懦且恰到好處的逃避,把後頭糟糕的爛攤子都扔給了自己倒黴的繼承人。

誰都清楚,門外那群簇擁著長槍大炮,和他們粗俗不堪的統帥一起, 從汙泥裏爬出來的“卑賤者”,即將要做一件前所未有的恐怖事情——傾覆掉至高無上的王室,砸碎天父授予的冠冕, 讓祖輩都在泥土裏赤著腳行走的農民們登上貴族們才有資格進入的凡爾賽宮。

“處死路易十二,建立我們的共和國”的口號隨著他們的行軍在整個高盧境內響徹雲霄, 握著釘耙的農民舉著農具加入了這支氣勢雄壯的隊伍,在統帥戰無不勝的馬蹄下像一團火席卷了高盧的土地,轟然燒到了巴黎城下。

到達巴黎的第二天,這個口號非常順應實事地改成了“處死路易十三, 建立我們的共和國”。

被趕鴨子上架的倒黴繼承人體態癡肥, 但卻有著超凡的藝術造詣,面對著城外氣勢洶洶的炮火,他在繼位之後徹底放開了自我,日夜沉迷於享樂和遊宴,在國王的命令下, 巴黎日夜燈火通明, 歌舞不絕, 逃不出去的王室和貴族們徹底陷入了臨死前狂亂的迷醉,一桶一桶喝不完的香檳和紅酒傾倒入塞納河,泛著酒香和泡沫的塞納河流到城外,駐紮在這裏的起義軍嗅聞著空氣裏浮動的暗香,眺望夜色裏金碧輝煌的宮殿穹頂,幾乎要被這場浮華燦爛的夢給帶走心神。

“再沒有比這更美妙的地方!”

一名落魄畫家坐在街邊,舉起畫筆描摹這座輝煌的城市,眼中的癡迷幾乎要化成實質流淌出來。

“仿佛是天國對我打開了大門,我能聽見群鴿的歌唱,還有天使的聖音!”

他大聲地贊美,旁若無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蓬亂的頭發夾在帽子裏,瘦出顴骨的面頰上泛著潮紅。

“你聽到的可不是什麽天使的聖音。”一個在他背後看了一會兒他畫作的中年紳士說,“那是聖母院大教堂的唱詩班在練習。”

上層人們可以在紙醉金迷裏揮霍無度,用金錢和財富在起義軍手裏保住性命,底層的人民可沒有這樣的底氣,他們日夜仿徨在臭氣熏天的房舍裏,豎著耳朵傾聽城外的動靜,把可憐的所有財產都抱在懷裏,希望能在聽見炮響的第一時間跳起來逃命。

同時,巴黎城內大量的物資被供應於貴族們的宴會,被餓死的人隨著封城時間的延長而愈發得多,肉眼不可見的暗湧在城區裏翻滾,小規模的暴亂每夜都在發生,黎明到來後,總能在街頭巷尾找到幾具可憐人的屍體。

所以此刻能安安靜靜坐在樹下畫畫的,不是出身尊貴有人護衛的上等人,就是癡迷藝術一根筋的呆子。

同理,不為了面包奔走,能停下來和他談論藝術的也絕對是這兩種人之一。

“但是,你的誇贊並非過譽,”紳士話鋒一轉,被濃密大胡子遮住的嘴上翹,像是因為想到了什麽而露出了無法自抑的笑容,這個笑容有些怪異,帶著點意味深長,“假如你無法去覲見王後的話,就去覲見一下我們的巴黎吧。”

假如你無法去凡爾賽宮覲見王後,就去聖母院大教堂覲見巴黎吧。

這句話第一次出現是在三年前。

高盧人的傲慢是刻在骨頭裏的,巴黎作為他們的首都,一座被世界認可為藝術之都的美神冠冕,一向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城市,用巴黎在做比喻,可以說是他們的最高贊美,比引用聖經或是上帝的名義更加真實可信。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聖母院的一名實習神父,誰都不知道他是在什麽情況下說出它的,但可以確信的是,它在不久之後就成了所有巴黎人都津津樂道的話。

凡爾賽宮裏有高盧最尊貴的女人,但是最美麗的巴黎則落在聖母的懷抱裏。

一名銀發的紳士拄著手杖跟隨人群走進聖母大教堂的禮拜廳,現在不是做禮拜的時候,但因為那個可惡的下等人封鎖了巴黎,市區裏人心惶惶,前來禮拜廳祈求獲得心靈安慰的人依舊很多,這些男女老少臉上都帶著異樣的亢奮和緋紅,眼中燃燒著火焰似的熱情,假如聖母就在他們眼前,恐怕也會被這樣狂熱的氛圍給逼退。

他們帶著一種怪異的虔誠走進禮拜廳,悄悄地坐下,全程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這個過程中,唯一的聲響就是回蕩在空闊建築裏的雄渾管風琴和嘹亮的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