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番外·丹青令(第2/3頁)

但投銀子的人再多,領了粥的百姓還是只會習慣性地默念謝小郎君的名字,他們只記得這一個名字,也沒有人叫他們改。

於是這個名字便從承平八年的冬天,響到了承平十二年的冬天,謝家再次誕生了一位小郎君,“謝小郎君”的稱呼,還是這樣一成不變地傳著。

謝琢年少早慧,謝尚書考校了幾次功課後,便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授,偶爾閑暇時,會說起這場兇險的大病,謝尚書就笑著說:“你的性命是京師的百姓一聲一聲喊回來的,他們可都是你的再生父母。”

謝琢就鼓著一張肉乎乎的包子臉,小身板學著大人的模樣挺得筆直,一雙短腿夠不到地面,規規矩矩地垂在榻邊,他被祖父調侃了也不生氣,一板一眼地回答:“我因天下百姓而獲新生,必將舍身以報百姓恩德。”

謝尚書聞言大笑起來:“小兒志向高遠,吾不及也。”

他們彼此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誰也沒往心裏去,可誰知命運兜兜轉轉,竟然又回到了這個起點上。

承平二十二年春,謝家三郎君因一篇《三春賦》名動天下,成為冠絕京師的少年名士,此後數年,玉樹芝蘭就成了謝琢的代名詞,每次謝家三郎車架出府,都會引來熱情活潑的小娘子競相投擲鮮花以示愛慕,謝家的文會是所有名士才子都渴望躋身其中的聚會。

承平二十四年春,謝琢與王鳳子在踏春宴上相識,此後伯牙子期,琴蕭相和。

承平二十六年秋,天大旱,北蠻南下劫掠,踏碎了大夏的醉生夢死,邊關告急,定州死守。

承平二十六年冬,京師依舊生活在舒緩繁麗的夢境中,邊關燃燒起的血與火尚且侵擾不到這裏的富貴溫柔,這一年謝尚書入閣做了首輔,謝家花團錦簇,三郎君依舊是京師這棵梧桐樹上最耀眼的明珠。

承平二十七年春,北蠻困定,定州大將軍趙央率軍列陣,死戰不降;定州大將軍趙檢護城中百姓出逃,死戰不降;定州大將軍趙極以身犯險,阻斷北蠻追擊後路,死戰不降,為北蠻戮屍梟首。

這一年謝琢的文會上偶爾能見到太子的身影,他行為低調,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好像總有忙不完的事情。

城外的渭水時有船只遮天蔽日而過,船上滿載支援邊關的糧草,謝琢並不太留意這個,他抱著聽玉,車駕沿著青石板路而去,身後緊隨著其他世家郎君轆轆而行的車馬,他們鼓瑟吹笙,每當謝琢的琴聲加入,就會引來眾人擊節叫好,琴音飄蕩在河面柳梢,緊隨其後的必定是王鳳子的簫聲,二者如白鶴高飛,相伴青霄,吸引過往的年少娘子駐足翹首。

承平二十九年,北蠻的鐵蹄踏破了天隘關,兵鋒陳列渭水之畔,眼看就要擊穿這搖搖欲墜的防線,迷夢中的世家豁然驚醒,倉皇四顧,拋下了芙蓉裏的宅院,逃入城墻高深的內城。

太子不再到謝家來,他跟著皇帝禦駕親征,度過了渭水,在兩軍陣前擎起了王旗。

承平三十二年,定州大將軍趙無缺固守城門數年,糧草漸缺,掘草木、凈土果腹,地力貧瘠,烹軍馬為食,至守軍漸稀,百姓無以活,易子而食者眾,趙無缺獻城請降。

承平三十六年,持續了近十年的戰爭結束,帝王卒於陣前,太子病厄而逝,皇位落到了透明人一樣的新帝頭上,疆土上戰火未消,他就開始急切地想要抹平苦難的褶皺。

史書抹去了這十年的血淚,在書冊上掏出了一個空空的洞裏頭百萬冤魂不散,日夜哀嚎。

又一年,謝家三郎君入丹青台。

史筆如刀,靜默地鐫刻下世間百態,謝三郎君要重修史書編纂十年戰役一事很快傳遍大江南北,他的請求被駁回,旋即是被禁足在家剝奪官身。

“你為什麽一定要修這段史?”謝首輔站在緊閉的房門外,問門裏被幽閉的孫兒。

“我為什麽不能修這段史?”門裏的青年安靜地反問。

“我自幼啟蒙,讀仁義智禮信,讀雖千萬人吾往矣,讀俯仰天地間,浩然無所愧,修這段史是錯誤的嗎?它是壞事嗎?它不屬於我的職責嗎?為什麽我只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就變成錯的了?”

這些問題太好回答了,便是叫稚齡兒童來回答,也無需再三斟酌,然而才智縱橫的謝首輔卻在這幾個問題面前沉默了,許久之後,才無奈地嘆氣:“我怎麽將你教的這樣天真。”

謝琢忽然笑起來:“大父,我卻情願死在這樣的天真上。”

“既然你選定了自己的路,那就去走吧。”謝首輔不再勸說,踩著白霜一樣的月色往回走,走著走著,他忽然想,這一夜的霜白月光,真是像極了多年前謝琢出生的那個夜晚,白雪茫茫漫漫,天地蒼涼空茫,有人來了又走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真是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