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三)(第2/3頁)

趙無缺站在小山坡上,嘴裏叼著一根草莖,他臉上胡子拉碴的,衣服擰巴得像是一團幹菜,標準的風餐露宿打扮,在他身後的謝琢倒是好了很多,雖然形貌略顯狼狽,但基本算是整潔。

表面上看不大出來,趙無缺倒是一個挺會照顧人的性子,他臉上那道傷疤看著就十分猙獰可怖,給他添上了許多兇戾氣質,不過相處了這麽些時日,這人骨子裏竟然還有個小媳婦似的靈魂。

謝琢全部的震驚都在看見趙無缺給他洗衣服的時候用完了,堂堂定州軍大將軍,洗起衣服來熟練利落,完全不比經年的浣衣女差,加上他還是練武之人,手勁足夠,洗出來的衣服幹凈得不得了。

謝琢……謝琢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木著臉道謝,得到趙無缺一個做作的媚眼:“哎喲,那郎君可要好好報答我才行。”

趙無缺蹲在小土丘上,嘴裏的狗尾巴草一抖一抖,點著面前一道深深的犁溝,裏面填滿了草木焚燒後的灰黑色余燼,足足有近兩丈寬,隔著老遠都能看見,像是蒼黃深青的草原邊界突兀地裂開了一道醜陋的傷口,更奇怪的是,在犁溝靠近定州的這一側,插滿了白幡,白幡有心新有舊,素白的紙張用石塊壓著放在犁溝旁,地上擺著各種祭品,北風吹過,數不盡的白幡如大雪驟至,在風中卷出此起彼伏的沙沙聲響。

趙無缺叼著草葉,含糊道:“這就是大夏和北蠻劃地而治的界限,五十二裏外就是定州城門,每年開春定州軍都會來這裏燒坑,把這邊的草統統燒幹凈填進去。”

“定州的地理志上,記載這條線的名字叫‘定州界’,不過我們定州人私下裏,都管它叫‘填屍線’。”

“北蠻入侵後,第一批死在邊境的將士,全部都被他們扔在了這裏面。”

謝琢猛然想起來一個人。

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趙無缺蹲在土丘上,眯著眼睛:“我的大父也在裏面,大母逝世之後,秉承她的遺願,我也把她葬在了這裏。”

謝琢極目遠眺,看見這條灰黑色的“填屍線”曲曲折折一直蜿蜒攀爬到了看不見盡頭的天邊,誰能想到這些草木的屍骸下還埋葬著上萬將士的遺骨呢?

“趙老將軍葬在哪裏?”

趙無缺搖頭:“不知道,北蠻把人一股腦都扔進去填坑了,那時候是夏天,我也不能冒著疫癘的風險把上萬屍首撿拾出來查看收殮,所以就索性一把火都燒掉了。”

說著,趙無缺無奈地嘆了口氣:“所以不管這條線多長,我也只能守著了,不然把祖宗的遺骸給弄丟了,不就是大不孝?要被戳脊梁骨的。”

他像一條大狗一樣蹲在了小土丘上,看著這條線,蹲了很久,一名婦人帶著幾名小兒從遠處走來,她手裏挎著一只竹籃,裏面放著祭祀用的物品,隨意撿了一處空地停下,將籃中香燭紙錢拿出,一一點燃。

呢喃嗡動的低語在風裏含糊成一團,趙無缺盯著他們來了又走,往地上一坐:“我要說的都說完了,謝郎君還有什麽問題嗎?沒有的話,你可以來接收你的潑天功勞了。”

他把兩只手往前一舉,做出一個伸手就縛的姿態來,謝琢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你給我講了很多別人的故事,就是沒有講你自己,你臉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趙無缺聽了這句話後,第一反應就是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那道傷疤實在是醒目猙獰,橫貫了趙無缺半張臉,傷口凹凸不平,像是被什麽不平整的利器撕扯開的,所以愈合時根本無法對準,導致傷疤兩側的皮膚都扭曲了,從下頜和臉頰還能看出趙無缺原本有一張算得上俊朗的臉,被這道傷疤一劃,滿眼血腥邪氣就撲面而來,可怖驚悚,足以止小兒夜啼。

“我對兵器沒有什麽研究,但這些日子在軍營裏見識了一番,也算是大開眼界,一位老軍士向我展示過他在六年戰役裏的一件繳獲,名叫‘狼牙刀’,是北蠻軍中將官都會配備的兵刃,因為刀口犬牙交錯,形似狼牙,故以此命名。”

謝琢掀起衣擺,坐在了趙無缺身邊,把趙無缺背了一路的那個包袱拿過來,開始整理起裏面雜亂的紙筆竹片和各種零碎布帛。

他說完這段話後,趙無缺呆呆地坐在原地,沒有接話也沒有動,一直等謝琢整理好了所有東西,一一收拾歸納整齊,並排好順序重新打好包袱——這回,他把這只包袱打了個死結。

天邊的太陽開始緩慢墜落,從草原深處吹來的風帶著刺骨的冷意,謝琢將包袱甩到自己背上,站起來,好像遺忘了自己剛才的問題一樣,拍了拍趙無缺的肩膀:“趙將軍,該回營了。”

趙無缺默不作聲地隨他站起來,心不在焉地拍打了一下屁股上的塵土,跟在謝琢後面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