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一)(第2/3頁)

“上面掛的本來不是這塊匾,北蠻入城後占了這裏尋歡作樂,撤退的時候還放了把火,不過這些蠢貨防火也放得倉促,只燒了前宅,我修了修裏頭的房子,外面這些沒錢修不起了,索性放著好了,反正家裏也沒值錢東西,不怕賊偷。”

趙無缺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皇帝給的匾燒沒了,門樓光禿禿實在難看,我就去祠堂翻了翻,揀出以前的一塊匾來放上了,還算不錯。”

他把換匾這種大事說得跟菜市場裏挑蘿蔔一樣,不過看這塊匾擺放的方式,可見他的確沒有多麽重視這東西。

趙無缺盯著燒禿了的門樓發了一會兒呆,而後回神,拍了拍謝琢的肩膀:“走走走,帶你去城外踏青去不去?”

踏青?這個季節?

謝琢看了看天上還在飄落的細小雪霰,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我聽聞,趙老夫人也是出身將門。”在往城外走的路上,謝琢忽然道。

趙無缺很狗腿地給他找來了一件厚實的鬥篷,細麻布的面,半指來厚,溫暖柔軟,沒有什麽典雅的熏香,只帶著淡淡的皂角香氣,沉甸甸地壓上肩頭,一下子擋住了外面的寒風。

穿著黑衣上躥下跳的大將軍好像不知道什麽叫冷似的,他給謝琢系上鬥篷的系帶,自己還是一身利落的衣裳,長靴踩在雪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背上兜著一只包袱,裏頭都是謝琢的竹簡刀筆,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互相碰撞的哢啦哢啦聲。

聽見這個問題,趙無缺那張被疤痕毀了一半的臉上神色忽然變得有些淡淡,半晌才含糊地應了一聲:“是吧……”

謝琢側過臉看了他一下,輕聲重復:“是吧?”

趙無缺胳膊上挎著一只包袱,顯得有些滑稽,他卻不以為意的樣子,把兩只手枕在後腦勺上,擡眼盯著天空看了很久,不鹹不淡地說:“中州胡氏,名將胡裏之後,族人擅使透甲槍,有家兵數千,令行禁止,如戰陣兵士。元興六年,胡氏許嫁次女入定州趙氏,結兩姓之好,趙胡氏幼承庭訓,賢良淑德,婚後誕育四子三女,皆教養成人,亂中護持趙氏血脈,收攏定州百姓,抗擊北蠻,於定州有再生之恩。”

謝琢微微挑眉,這套話一聽就是官樣文章。

果不其然,趙無缺最後補了一句:“前年大母去世,定州知州為她寫的訃文。”

“這是世人眼中的趙老夫人,”謝琢把兩只手攏在鬥篷裏輕輕地搓,“你要我也這麽寫嗎?”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這麽問了一句,趙無缺的下頜驟然繃緊,他仿佛在經歷一場天人交戰,過了不知道多久,城門已經在望的時候,他才慢吞吞地說:“她是個當之無愧的將門之女。”

“以百姓為己任,以天下為己任,以皇命為己任。”

謝琢安靜地聽著,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缺漏。

百姓、天下、皇命……

“聽起來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夫人。”謝琢謹慎地評價道。

趙無缺極快地笑了一下,真心實意地贊揚:“的確很了不起。”

“……但是我很害怕這樣的了不起。”

大夏的閨秀們成親生子都早,尤其是武將本就容易摧折壽命,父母之命必要早早成家,因此雖然已經是祖母輩的人,但在定州大難的那一年,趙胡氏才堪堪五十歲出頭,加上慣於習武,她甚至還能提槍上馬走個來回。

定州城破後,趙胡氏帶著碩果僅存的一個趙無缺,在定州城裏東躲西藏,滿春園其實已經是他們最後的一個落腳點,在此之前,他們鉆過屍堆、睡過茅房,躺在棺材裏睜著眼睛等過天明,耳旁就是北蠻人噠噠的馬蹄聲,求救和嘶鳴不絕於耳,趙無缺一腔熱血,聽著那些百姓呼喊趙將軍的名字,就要出去救人,趙胡氏則無數次地死死抓著他的手腕,捂著他的嘴。

有時候,趙無缺看著昏暗光線下大母那雙沉靜冷黑的眼睛,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以前給他甜點糕果時會笑眯眯地彎起來的眼睛,竟然也會有這樣冰冷堅硬的樣子?以前溫熱地撫摸他的頭頂、會在他闖禍時把他護在身後的手,竟然也有這樣恐怖到可怕的巨大力量?

“大母,我不怕死,讓我去救他們吧。”

趙無缺以為趙胡氏是擔憂他的安危,於是天真地宣告了自己的義無反顧。

然而聽見這句話的趙胡氏用一種非常奇異的眼神看了孫子一會兒,看得趙無缺不知為何戰栗了一下,她才微微笑起來,摸了摸孫子的頭頂:“是我趙家好兒郎。”

這句話的語調十分怪異,趙無缺分辨出了其中輕飄飄的贊賞,但他並不想要這樣的贊賞:“大母……”

“怕死不難,”趙胡氏聲音低沉幹冷,“難的是要活下去。”

趙無缺沒有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