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五)(第2/3頁)

謝琢無奈地笑了笑:“……到底有沒有變,又有誰說得清呢?”

馬夫嘆了口氣,看了看這位幾乎是被他看著長大的三郎君,向後方的車廂側了側臉:“在等你呢,去吧。”

馬夫年紀不小了,頭上一頂破氈帽,衣服陳舊幹凈,精神矍鑠眼神銳利,明顯有武藝在身,他往邊上退了一步,給謝琢騰出上馬車的空間,還順手在年輕郎君手肘上扶了一把,讓他輕松鉆進車內,順手替祖孫二人放下了車簾隔絕外人視線。

馬鞭在空氣中甩出一個響亮的鞭花,沒有擊打在馬身上,頗通人意的兩匹駿馬已經輕快地邁出了步伐,向前走去。

車子微微顛簸了一下,車內對坐的祖孫二人互相沉默著,氣氛沉靜。

和外表樸素的車駕不同,車廂內以柔軟的絨毯鋪地,竹簾隔開兩個空間,外側空無一人,擺著幾只漆櫃、矮箱,竹簾內部寬敞整潔,短幾軟榻一應俱全,一只沉重的流雲茶桌占據了小半的空間,桌上做了簡單的山水景致,假山上流水潺潺,青苔紅亭小巧玲瓏,曲折幽徑旁立著幾株活靈活現的小楓樹,仔細一看,全然就是謝家後院一方景致的縮小版。

謝首輔已經脫掉了厚重的官服外袍,披著一件因為陳舊而顯得過分柔軟的棉麻大衫,滾著菱紋遊魚的大袖層層疊疊落在木地板上,像一團柔軟的淡灰色雲朵,坐在茶桌後面眯著眼睛用竹夾子撥弄茶爐裏炭火的大夏首輔、世家之首看起來就是個普通尋常的老人家。

“櫃子裏的剪霞還有沒有?”謝首輔頭都沒有擡,一邊撥動炭火,一邊隨口詢問。

謝琢打開壁櫃的小門,目光迅速在其中轉了一圈,裏面擺滿了甜白瓷的茶罐,金絲結成的水紅紙箋掛在瓷罐口,他翻了兩張看了看,找出掛著剪霞的那個罐子,回到茶桌旁,拂袖坐下。

謝首輔接過茶罐,打開看了一眼,長長地”唔”了一聲,仿佛遺憾地嘆了口氣:“到底不經喝,你喜歡喝這個,你族叔聽說之後,在你十三歲生辰那年,特意包下了整整一個山脈的茶山,派人盯了四個月,從采摘到炒制,最後才得了這十七兩好茶,從潮州千裏迢迢運過來,勉強趕上你十六歲生辰,你一直放在我這裏,每次來就喝它,喝到現在,也只剩下這麽點了。”

他微微傾過茶罐,罐子底部只有一層勉強能蓋住雪白瓷面的茶葉。

“一兩價值千金的好茶,也不過是供你偶爾來看我時嘗一嘗,你平日所用的器具,身上的衣物、配飾,口中所飲所食,都是尋常人家一輩子也想象不到、見不到的好東西,倘若有一天,你沒了這些錦衣玉食,又當如何呢?”

滾沸的水冒起了咕嘟咕嘟的泡泡,雪白的煙氣氤氳上浮,遮住了老人布滿皺紋的面龐,車子平穩地行進著,現在正經過鬧市區,隱約能聽見車外喧囂的笑語。

謝首輔提起茶壺,沖入盞中,清透的茶水在茶盞中蕩出漩渦,卷起茶葉如浪湧潮生,須臾之後,水裏微微泛起了如雲霞初生的淡淡殷紅,直到將一碗茶都染成朝陽霞光的顏色。

謝琢用指腹按住茶盞邊沿,半晌才輕聲問:“我在祖父心裏,是這樣貪戀富貴溫柔的人嗎?”

謝首輔聞言,忽然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舒展,和一個慈祥和藹的老祖父沒有什麽兩樣。

“不,說這話,完全不是為了勸你,而是為了勸我自己啊。”

首輔的眼神既欣慰又復雜。

“你是我親手啟蒙的,我教你寫的第一個詞就是‘立心’,做人要立身、立心,清心正身,克己復禮,前人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在為你的諸兄弟啟蒙時,教他們寫的都是‘立誠’、‘立命’、‘仁心’等詞,你是唯一一個例外。”

“我高興於你能選擇這條路,又痛恨於你選擇了這條路。”

年邁的首輔此刻只是一位與孫子促膝談心的老人,他語氣悵惘,看著謝琢的樣子,如同看見了這位他最驕傲得意的孫子的未來。

“怎麽會是你呢?”他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喃喃將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世上有這麽多優秀的俊彥,有這麽多願意為國獻身的人,為什麽偏偏這個人會是他最疼愛的孫兒呢?

這個問題很沒有道理,卻是每一個失去至親至愛的人都會問的問題。

謝琢聽懂了這話,於是微微笑起來:“怎麽不能是我呢?不如說,正應該是我才對啊。”

謝首輔痛心疾首:“你何等才華資質!若能等到入閣拜相,大夏未來盛世可期!你這是暴殄天物!買櫝還珠!”

氣得語無倫次的謝首輔開始亂用成語了,小孩不講理般的脾氣讓謝琢有點哭笑不得。

“大父……”青年低低地叫了一聲,“可我若在此退縮,我就不再是你心中那個能為大夏帶來盛世的謝飲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