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幽都夜行(完)

四周的建築在飛快地消散坍塌, 以桑宿宿為首的怪物們一哄而散,驚恐萬狀地試圖藏匿起來,跑得慢的倒伏當街, 身形面容都在緩慢地發生改變——與其說是改變,不如說是正在慢慢恢復到這具身體本該有的樣子。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又把幸存者們看呆了,周見青隱約意識到了什麽,飛快下令:“星城!收攏群眾, 別讓他們亂跑,小心周圍建築, 可能要出去了!”

這麽喊完一嗓子,也沒管江星城聽沒聽見, 他轉頭就要去逮那個滿身秘密的年輕入殮師。

如果這下真能出去,他必須趁著這個時間趕快問出更多有用的信息,甚至動用武力把人綁出去也不是不行,盡管對方看起來不那麽科學……

凡事總得試一試才知道結果嘛。

可是等他再回頭, 方才就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年輕男人已經不見了。

且不說周見青怎麽焦頭爛額地試圖找出他,這個原地消失的失蹤者此刻又出現在了柳子巷前, 他對於周見青一行人的死活並不關心, 保下他們也只是為了做實驗, 現在實驗剛開了個頭實驗室就要沒了,實驗器材當然是愛咋咋地。

更重要的是……他所扮演的蘭因, 骨子裏就帶有好看大戲的混沌惡屬性, 讓他在這樣的混亂裏乖乖巧巧跟隨桑宿宿做清理外來者重啟世界的事,是絕不可能的,這人先前還眼睜睜地看著萬家大火燒透半邊天呢, 難道那時候他會不知道之後的動亂嗎?

但蘭因還是這樣做了, 可見這人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 能把水攪和亂了比什麽都讓他高興。

於是套著這個新身份的喬晝就兢兢業業地扮演了一個完美的攪渾水尋刺激角色,簡稱“看你們不高興我就高興了”。

至於桑宿宿說的,這是自絕活路的行為……

蘭因像是在乎自己的死活的人嗎?

這人比撲火的飛蛾還要瘋狂,向往著一切非常態非理性的東西,世間倫理道德未嘗可做他的束縛,生死於他而言亦不過是尋常事。

喬晝提著燈籠走進那座滿目狼藉的小院子,一地紙屑蒼茫如白雪,被風吹得四散飄零。

喬晝像是這個家的主人一樣,外出回來,習慣性地掏出袖中洋火點亮了屋檐下兩盞白皮燈籠,看著寫有“蘭”字的燈籠放出淡淡的光,他隨手掩上門,走入小院,面對著這滿地狼藉嘆了口氣。

“這要收拾到什麽時候……”

他抱怨了一句,將堂屋裏那台唱片機翻出來,找出一張黑膠唱片,輕輕撥動唱針。

電流絲絲拉拉的聲音跑了一會兒,婉轉的戲腔便幽幽地從金色的大喇叭裏飛了出來,如珠玉滾落,銀瓶乍破。

“瓶兒凈,春凍陽。殘梅半枝紅蠟裝。你香夢與誰行?精神忒孤往!”慕色還魂的故事咿咿呀呀地唱著,更顯得滿院寂寞空蕩。

在蘭因的記憶裏,沒有什麽特殊劇情需要他去走的時候,一壺茶一張唱片就可以消磨一整天,而在他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二十多年裏,非要他出門的時候實在不多,於是短暫的大半生就浪擲在了這方小小庭院裏。

喬晝從角落裏翻出一只幸免於難的紙紮童女,童女做了一半,綠襖子剛上身,臉頰的緋紅還沒有塗,一彎笑靨可愛甜美,唇如點珠瞳光熠熠,可見制作者功夫之深。

他瞅了紙人半晌,並指在童女額頭上一點,旋即於虛空中做了個抓握的姿勢,虛虛攏著一團看不見的東西,擡手往童女額頭一拍,這紙紮的美人就發出了鮮活的笑聲。

“別笑了,打掃幹凈。”喬晝示意了一下四周,童女朝他盈盈下拜,抄起門後的大掃帚就開始幹活。

遠處高低錯落的建築的飛灰殘燼正向著這邊吹來,高高的鐘樓無聲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現代化玻璃幕墻的樓宇,而很快,這座與周圍建築格格不入的樓宇便如沒入海水的一滴清墨似的消失無蹤,一座座形制先進特殊、造型各異的建築拔地而起,將那些古舊典雅的磚瓦小樓抹除,沉淪在民國時期的魔都正在飛快消失,一步步退卻在廣袤土地上。

按照這樣的替代恢復速度,柳子巷被抹去也就是十分鐘左右的事情。

唱片機裏柳夢梅還在贊美杜麗娘的美色無雙,亡故的艷鬼還魂踏月來見,唱腔纏纏綿綿,恨不得做了一對蝴蝶雙宿雙飛。

喬晝推開臥房的門,裏面和他走時別無二致,蘭因的屍體好好地蓋著被子躺在床上,像是陷入了永久的夢境。

喬晝是回來給蘭因處理後事的,按照普世法則,認識的人去世了總要舉辦一個葬禮,蘭因舉目無親孑然一身,又是死在喬晝手裏,於情於理都要給他好好封棺入殮才對,若不是上次救濟院裏不能暴露身份,其實他也應該給文森特做個墳的。

人死了要有個墳——這也算是喬晝難得堅持遵循的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