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幽都夜行(二十)

木偶輪流踢蹬了一下兩只腳, 一屁股坐在了桌面上,塗著血紅笑唇的臉朝向喬晝,雖然沒有表情也沒有多余的話, 但周身的氣息都寫滿了“快帶我跑”的求生欲。

喬晝意味深長地看了它一眼,沒有提醒木偶它應該可以算做是怪物一員, 並不需要這麽感同身受地擔驚受怕。

不過當務之急不是這個, 而是……

“嗯?這是什麽?”

木偶趴在長案與墻壁的縫隙間,伸著腦袋湊著那條縫張望一番,長案下有兩只木質的箱子,不知道它看見了什麽,看了半天才朝喬晝招手:“那裏好像有東西。”

喬晝看了眼那條縫隙,壓根沒有要走過去一起探頭的意思, 他直接抄起木偶, 將它直挺挺地捋成一長條,懸空到那條縫隙上方, 手指一松, 木偶就咣當一聲砸進了箱子與墻壁間的縫隙。

“???喬晝你個——”

木偶的罵聲堵在嘴裏,隨即就是砸進墻縫間的一聲悶響。

“找到什麽了?”喬晝對於木偶沒罵完的話恍若未聞,蹲下身子敲了敲木箱子的箱體。

木偶在後面窸窸窣窣動作了一會兒, 緩慢地從那條縫隙裏爬出來,原木色的身體上掛滿了厚厚的灰塵,連帶那道血紅笑弧也黯淡了不少。

它手裏抱著幾張疊在一起已經看不出原貌的破舊紙張, 這些紙疊起來也比它一個偶還高,這樣看上去畫面有點滑稽。

喬晝伸出兩根手指拈起紙張的一個小角,瞥了一眼臟兮兮的木偶, 隨手從蘭因桌上抽了塊做壽衣腰帶的白綢子, 將木偶兜頭一裹, 在布料裏揉了幾把,松開手讓它自己搓幹凈。

紙張好像已經在墻縫裏掉了很久很久,被潮氣黴壞了不少地方又被陰幹,邊沿脆得喬晝一抖就掉下來了一塊紙渣渣。

喬晝動作謹慎地將這塊東西放在桌上,撥弄了好半天才將其展開,紙張是最普通的那種黃宣,印著一條條豎著的紅色線條,像是信件……也有可能是日記手劄?

擡頭的文字已經看不清了,墨跡模糊不清,最上面一張大半部分都糊成了一團,喬晝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了“大旱”、“道有餓殍”、“饑民相食”和“又遭惡病”等語。

看這上面的內容,寫下這些的應該就是蘭因的父親,講述的就是蘭因幼年時魔都混亂的那幾年。

三張紙粘在一起,喬晝小心將它們分開,把看完了的第一張墊在底下,第二張字數寥寥,除了擡頭的年月外,只有短短一行字。

“蘭因未及大好,又見烈疫,幼子何辜,困頓生死之境。”

筆鋒無力,語氣哀慟無奈,除卻面對孩子將死的痛苦,他的語氣裏更有一種怪異的憤怒,像是在質問什麽。

第三張紙字數更少,倒是有了點歡悅的生氣。

“天氣晴好,蘭因病大愈,欣喜若狂。”

他還要繼續翻下去,門外就傳來了腳步聲,喬晝一手抓起木偶一手折起紙張全部塞進袖袋,下一秒,蘭因就突兀地推開了門。

見喬晝已經換好了衣服,蘭因臉上相當明顯地流露出了遺憾失望,這點遺憾展現得恰到好處,既不過於黏糊又有點正好的曖昧。

喬晝無視他的表情,握著手杖從他身邊走過:“等我洗了還給你。”

見他將濕衣服搭在臂彎裏,看樣子是要朝院門走去,蘭因忽然在他背後出聲:“你要回去?”

喬晝看看天色,再看看他,一臉明知故問的神態。

萬家起火是半夜的事,他們站在外頭看了好久,又回來歇了一會兒,天色已經大亮,算是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他又不是無業遊民,還要回診所坐診呢。

蘭因朝他笑:“外面不知道在鬧什麽,吵得不得了,你別回去了,今晚睡在這兒吧?”

喬晝眉梢輕微一抖。

吵得不得了?

怪物們開始狩獵外來者了?

那蘭因……為什麽沒有要殺他的意思呢?蘭因說這話的意思很明顯已經發現他不是原住民了。

總不能說是因為什麽可笑的一見鐘情,這話別說蘭因,就是喬晝聽了都要笑出來。

別的且不論,非人的怪物……真的能懂什麽是人類的情感嗎?

這算種族隔離了吧?

喬晝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了片刻,面上八風不動,還往後退了一步,仿佛在沉思,蘭因耐心地等著他斟酌,就見年輕醫生搖搖頭,彬彬有禮地頷首拒絕了他:“不用了,診所裏還有病人在等我回去給他換藥,明天見吧,蘭。”

蘭因見他拒絕,沒有再勸說,仍舊站在原地,單手扶著門框,微微笑著看他,輕聲道:“如果你想的話,隨時可以回來,我會給你留燈。”

喬晝與他對視了半晌,忽然笑起來:“謝謝,不過不用了。”

他推開院門走出去,反手合上門扉,徹底隔絕了蘭因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