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幽都夜行(十五)

輕薄的雪白布料邊緣帶著一圈荷葉邊似的褶皺紋路, 皮筋束在手腕上方兩寸多,隱沒在衣服袖子下,完全遮住了所有可能露出的皮膚。

蘭因的手指輕輕探入皮筋與皮膚緊密的縫隙間, 屬於人體的觸感順著指尖反饋信息到他的大腦, 視線還沒有觸及布料下的軀體,蘭因的心已經先一步沉了下去。

入殮師手上功夫最是緊要,每個入殮師都視雙手為珍寶, 用各種方法養護雙手, 蘭因亦不能免俗,而他絕佳的天分也有一大半源於這雙天賜般的手, 除了骨骼修長手型完美外, 他雙手的觸感十分敏銳, 敏銳到能閉目撫摸出綢緞上漏織的一根絲線。

而手指反饋給他的觸感讓蘭因這樣情緒遲鈍的人都不由得勃然變色。

手下的皮膚表面凹凸不平, 粗糲地磨過柔軟的指腹, 將猙獰可怖的疤痕形狀一一羅列出來,蘭因有那麽一瞬間忽然就不想再看下去了,但他的本能比思想更快一步,輕飄飄的雪白手套已經被他脫下來,落在了床上。

蘭因烏黑的瞳孔驟然緊縮。

那是一雙堪稱恐怖的手, 大半的血肉都突兀消失了, 指骨上幹巴巴地攀附著一層枯柴似的薄薄筋肉,層層疊疊的猙獰傷疤順著手背攀附上手腕, 像是貪婪的惡獸一路吞吃著豐盈飽滿的皮肉,所過之處都是刀削斧鑿的刻痕,這簡直不能算作一雙手了, 而是赤裸顯出原形的骨骼。

蘭因呆呆地看著它, 他的手還托在下面, 與他漂亮修長的手相比,洛林的手就更顯得恐怖了,好像一尊玉雕托舉住了腐敗的枯枝,任何人見到這種對比都會忍不住皺眉,感嘆這美醜的極端。

入殮師大概是見過各種傷痕最多的人之一,蘭因甚至不用仔細觀察,就能憑借本能看出這些猙獰傷勢的來由,是利器刀刃的痕跡,那把刀甚至還鈍了刃口,要用力地剜割才能切下皮肉,一刀一刀、一刀一刀……

要很用力才能……

到底是誰?!

他怎麽能、怎麽敢……

“是誰?”蘭因的聲音輕若耳語。

洛林安靜地歪著頭注視他,目光平靜,不帶絲毫窘迫怨憤,雲淡風輕道:“我的病人——”

他頓了頓,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忽然又笑起來:“不過我治好他們了。”

說出這句話時,他的臉有短暫的一瞬間扭曲,某種癲狂猙獰的病態喜悅在他臉上一閃而過,連帶那雙蒼藍色的眼瞳都變得沉郁陰戾,陰影裏雪白的皮膚與暗紅的唇色照出觸目驚心的對比,渾然如生在爛泥地裏的腐生花朵,帶著極致的死之艷美。

蘭因垂著頭,還呆呆地捧著洛林的手,直到對方撿起掉在被子上的手套,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戴上,蘭因才驟然回神,想也沒想一把抓住了那雙畸形的手。

手套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碰掉了,蒼藍色的眼睛驚訝地擡起望過來,用眼神無聲地表達詢問。

蘭因腦子裏都是糨糊,壓著急促的呼吸想了好一會兒,才驀地問道:“他們……他們還活著嗎?有沒有名字?住址在哪裏?”

洛林定定瞅了他半晌:“你是要替我去殺人嗎?”

不等蘭因回答,他極快地自己接了話,仿佛是拒絕去聽他的回應:“就算你想也沒這個機會了,我已經把他們治好了,他們都非常、非常的健康。”

這回答有些答非所問,細究起來還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蘭因將那雙嶙峋可怖的手握在手心,一時間又不知道要做什麽,傻乎乎地愣了半晌,在神魂顛倒中遵循著本能低下了頭。

——一個輕飄如蝴蝶翅膀扇動的親吻,落在了皮肉虬結筋骨扭曲的醜陋掌心。

洛林眼裏的笑意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盯著蘭因的頭頂瞧,活像是見到了什麽奇特且難以理解的神奇珍稀生物。

“你這是什麽意思?”

洛林冷淡地問。

“是在向我展示同情嗎?大可不必,我不是那種要人憐憫的家夥,那些蠢貨的下場更慘,說不定你見到他們之後還會覺得我心狠手辣呢。”

蘭因對他帶刺的話接受良好,自顧自地撿起掉落的手套為他小心翼翼戴上,撫平布料上的褶皺,將它拉到手腕上,隱藏在袖子下。

等兩只手套都戴好了,蘭因握著洛林消瘦的手腕,忽然低著頭笑了起來。

這笑聲很古怪,像是從氣管胸腔裏擠出來的,浸透了純粹的快樂,斷斷續續,帶著點瘋瘋癲癲的味道,尤其是室內光線昏暗,配上這笑聲,簡直與恐怖片裏病態殺人狂出場前奏沒有任何區別。

喬晝眯起眼睛,暗暗咋舌。

壞了,他碰上的這個社恐乖寶寶,好像也不是像表面一樣乖巧好騙啊?

蘭因擡起一張笑得過分誇張的臉,這個表情放在他臉上十分的違和異常,看著就令人脊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