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幽都夜行(四)

小巷的盡頭被一堵墻封住, 墻前擺著一只大水缸,這種半人高的巨大水缸在南方很常見,蓄水養魚都能用,這只缸子大概已經被廢棄, 裏面滿滿當當積蓄了一缸雨水, 邊緣長滿濕潤豐厚的綿軟青苔。

這裏只有一戶人家, 屋檐下掛著一盞紙皮白燈籠,上面用墨色淋漓的草書寫著一個大大的“蘭”字。

兩扇門扉半開半合,有低徊的戲腔從院墻上飛出來,一句“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晃晃悠悠如滾珠玉, 喬晝聽了一會,等這句唱歇了,立即擡起手敲了敲木門。

裏頭的唱腔還在悠悠地飄,接上了“搖漾春如線”。

沒有人回應,喬晝想起老婦人說的“自己進去就行”, 改敲門為推,烏木的門扉輕輕一響,就順從地打開了。

院子裏的戲還在飄蕩縈回,喬晝的視線就與一雙烏黑的眼睛對上了。

門後的院子不大不小,靠墻擺滿了各色紙紮, 做了一半的和只有一個竹編骨架的擠擠挨挨放在一起, 另一邊是兩只大水缸, 中央側對著門擺著張搖椅,上面躺著個形容如仙如神的男人,正歪過頭看過來。

是真的如仙如神, 明明穿著一件再樸素不過的灰白色長衫, 手裏捏著只青瓷茶盞, 被那張超凡脫俗活生生似仙尊在世的臉一襯,生生就把長衫穿出了一股千金一尺的味道,那雙手更是好看的沒有一絲瑕疵,青瓷茶盞在他手裏也宛若皇室禦貢佳品。

喬晝想起他的下屬美工小姑娘,那個喜歡追劇看動漫的女孩子前段時間瘋狂癡迷一部仙俠劇的飾演仙君的男主角,說那個演員仙味濃厚,氣場強大,提著劍不笑的時候就像仙俠小說裏護佑蒼生的仙君下了凡。

喬晝也看過一眼那個演員的海報,的確十分上相,但是面前這個男人比起那個演員還要仙上三分,仙氣之余更有不容侵犯的凜冽威儀,看過來的那一眼淩厲脫俗,鳳眼劍眉,薄唇烏發,捏著一只茶盞的樣子也像是仙神宴飲,下一秒就能提劍出去除魔衛道驚艷三界。

比起耽於情愛的仙君,他大概更像是與天地共生的那種仙尊,常常在仙俠小說裏領個掌門師尊的配置,是個修無情道、冷峻又不通情愛的高嶺之花。

說接地氣一點,就是這個人的五官都在齊心協力散發一種“爾等凡夫,莫挨老子”的冷淡。

那個人放下了茶盞,撩起袍角從躺椅上站起來,寬松的衣擺從他的手中散開,之前藏在視線死角的紅便如潑墨一般撞入喬晝的眼睛。

什麽樸素的灰白長衫,那衣袍下擺明明招搖又囂張地繡滿了深深淺淺的海棠,濃朱淺紅如雲影層疊,在淺色的衣擺鋪陳如雲霞萬千,竟然也不顯得突兀或是累贅,反而有落花垂墜的豐盈美感,更似凡間軟紅十丈牽絆著仙尊的雲頭。

喬晝看著他朝自己走過來,忽然覺得和賈寶玉有了點靈魂共鳴。

……這個弟弟,我曾見過的。

他是真的覺得這個人很眼熟,曾經在什麽地方見過!

可是這不就見鬼了嗎,他怎麽可能見過一個不知出處的副本裏的人物?

一種事態脫離掌控的預感令控制狂喬晝心裏很不舒服,但此刻也不是表現出來的時候,他盡力保持著神情的哀痛,朝向他走來的男人道:“蘭、蘭公子?”

對方停在他面前兩步遠的地方,視線落在那卷被衣服包裹的人體上,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過了好半晌,才簡潔地自我介紹:“蘭因。”

喬晝繼續唱念做打:“我的兒子……”

不等他說完,蘭因已經轉身走回了院子,走出了好幾步發現喬晝沒跟上來,側過臉補充:“進來。”

少言寡語,惜字如金。

完全看不出是個會在衣服上繡這麽多海棠的性格,莫非這就是美工姑娘念叨的“悶騷美人”?

喬晝跟著男人走進院子,對方穿過庭院跨過台階,彎腰將堂屋口那台唱片機的唱針撥開,金屬大喇叭裏裊裊婉轉的《牡丹亭》便戛然而止。

堂屋內光線一下子就黯淡了許多,裏面沒有擺放尋常人家的圓桌高椅,反而放了張竹制的平床,雪白的床單繃的緊緊的,透出一派不詳的冷清,旁邊還有一張窄窄長桌,各種奇怪的瓶瓶罐罐鉤叉刀刷擺滿了桌子,正對竹床的墻面上掛著一張等人高的掛畫,青面獠牙朱紫黃紅鋪陳開十殿閻羅陰間問審的景象,供桌上擺各色香燭,場景詭異而奇妙。

尤其是這個陰森森的場景旁站了個仙氣凜然的蘭因,那畫面更奇怪了,硬要說的話,大概能命名為《妖邪設壇聚兇煞 仙尊仗劍掃陰詭》。

蘭因站在空蕩蕩的竹床邊,慢條斯理地卷著袖子,給喬晝遞了個眼神。

這回喬晝反應很及時,將手裏抱了一路的孩童放到了那張竹床上,回頭時看見仙尊略略點了點頭,鳳眼微微闔著,是個滿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