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小城

夕陽卷如鋪陳油畫,橙紅色的晚霞籠罩在這座小城上空。

郁承掛了電話,坐在醫院門口草坪上的長椅上眺望遠處雲靄飄然的天空。

幾個孩子在有些泛黃的草地上踢著皮球,而父母則在一旁陪伴著他們,笑著鬧著,其樂融融的景象。

郁承看了一會兒,收回視線,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盒煙。

來得匆忙,忘了帶打火機,他站起身,問路人借了火。

煙點燃了,忽明忽滅的猩紅被他掐在指間。郁承雙腿交疊,神色倦淡地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抽著。

幾縷繚繞的白色煙霧掠過他英挺的眉眼,夕陽的暗影撒下來,將他覆在一片縹緲的光暈之中。郁承眯起眼,又擡眸,看向不遠處那幾個躍動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他把煙熄了,扔進垃圾桶,轉身進了樓。

某高層病房內,簾幔半掩,窗沿邊放著一小盆綠植。床上的老人頭發黑中夾著銀絲兒,仍舊安靜地睡著,少頃,門被推開,郁承動作輕緩地走了進來。

他在床邊的椅子內坐下,低斂下眼,視線落在老人略帶著皺紋的眼角。

掌心裏捏著的那張紙已經起了皺,他將它展開,平鋪,擱在床頭。

患者,侯素馨。

診斷阿爾茲海默症。

郁承一言不發地凝視她許久,而後擡手,握住了老人表皮粗糙的掌心,慢慢地摩挲著。

她睡得很沉,比上次他回來的時候又蒼老了許多。可誰也想不到就這麽短短半年時間事態已經如此嚴峻,她出現遠期記憶衰退、識人不清等症狀,從養老院外出跑丟,現在已經是第二次。那邊的邱副院長火急火燎給他去了電話,要他務必回來一趟。

侯素馨的病症在加速惡化。

郁承前兩天還在上海出差,二十四小時連軸轉,沒睡幾小時,他請了年假要回老家,鐘勛還頗有微詞地念了幾句,讓他盡快處理這邊的事情。

郁承唇線平直,深深地埋下頭去,脊背上服帖的西裝外套陷下溝壑。他將額頭輕貼在老人泛起褶皺的手背,輕而緩地吐息。

他想起很多事情。

那些被妥貼存放在某處的回憶,在看見她的臉龐的時候,紛紛湧現。陌生而又熟悉。

想起第一次在孤兒院看見她。

年輕的中年女人穿著和這座小鎮風格相似的樸素衣裳,站在走廊邊上凝視著他。

郁承坐在屋裏,她在窗外。

他面無表情,而她唇邊微微帶點笑意。

兩人就這樣安靜而沉默地對視,女人又彎了彎嘴角,朝他走近,隔著生銹的鐵柵欄用方言問:“娃兒,你叫什麽名字?”

他不說話。

六歲大的,細胳膊細腿看起來營養不良的男孩子,一雙黢黑的眸緊緊地盯著她,乍一看攻擊性十足,仔細瞧了卻發現滿是恐懼和防備。

他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從小在孤兒院長大。

侯素馨卻一眼瞧中,極喜歡,她和她男人幾年了一直討不著孩子,眼看著過了生育最佳期,姆媽著急,卻也無濟於事。兩口子一合計,說要去領養個孩子。

這種觀念當時在這個江浙沿邊一帶的小城已是極為開放。好在民風淳樸,省卻了閑言碎語。

郁衛東還在巷弄裏看鋪子,讓她先去看看,侯素馨將剛織好的圍巾收起來,換了身尚且得體的衣飾,按照地址尋了過去。

這所孤兒院不大,墻壁外飾都有些破舊。零星幾所屋子,院裏繁枝綠茵,樹下擺放著一個矮小的籃球架。但不知是不是無人耍玩,有些落了灰。

再一轉身就看到他了。遠遠的。

如果不曾親歷,侯素馨也不太相信緣分這種事,但冥冥中她總感覺有什麽在指引著自己走過去。

這孩子的眼睛生得極漂亮,烏黑通透的,像是玉珠,盈著亮亮的光。

長得也很好看,若非有點瘦弱,模樣會更俊俏些。

於是她就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

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

侯素馨看著他,越看越喜歡。

他不該拘在這裏,藍天都看不見的一方天地,像他這樣的孩子,應當和別的娃娃一樣,神氣地背著書包精神抖擻地去上學。

她當即就做了決定。

沒有等她男人過來拿主意,沒有再轉轉看看有沒有別處稱心意的,她決定了。

侯素馨靠近,隔著斑駁的鐵欄杆淺笑,脖頸處特意別上的藏青色絲巾透出外頭輕和的柔光。

察覺到她的行為後,男孩動了一下。

準確來講,是瑟縮。

他躲閃地後退,背部抵在床腳,縮進了角落裏。

又是一陣沉默。

侯素馨還想說什麽,一旁卻傳來輕盈的腳步聲,是這裏的看護老師,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紮著編起來的翹辮子,滿臉笑容地朝她走來:“侯姐,瞧得怎麽樣?若轉好了,要不我們進屋看看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