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其時方過五更漏。

攝政王從前若是睡在王府裏,這個點通常已是起了身的,今早新婚夫婦也是要早早去宗廟拜廟的,所以此刻,門外兩側的長廊上,李祥春張寶和一位侍奉束慎徽母的女官莊氏帶著侍女等,人都已候著了。見攝政王出來開了門,眾人入內服侍洗漱,外間卻不見新婚王妃。

“她昨夜乏,還在睡,嬤嬤你可晚些來。”

束慎徽見莊氏目光望向內室,略略遲疑,道了一句,音未落,卻聽身後傳來腳步聲,扭頭,見她竟已出來了。

這個早上,老實說,他還完全沒有從昨夜的那個巨大意外裏走出,下意識不願和她面對面,更遑論目光對視了,見她望向自己,勉強略略點頭,隨即轉了臉,默默自去洗漱。

莊太妃人不在京城,於皇宮中的事,也早不過問了,長安裏的唯一掛心,便是攝政王。幾個月前,獲悉攝政王欲迎女將軍為妃,特意把身邊跟了多年的莊氏派回來,服侍將來的那位女將軍王妃。

女將軍非一般女子。昨夜初見後的印象更是如此,並且,感覺也不容易接近。所以莊氏有些掛心,也不知攝政王昨夜後來與她處得如何。方才聽他如此說了一嘴,又暗觀他眼圈泛著層淡淡青暈,似是昨夜沒有睡足,便想歪了,以為他和女將軍如魚得水,年輕人不知節制所致,心裏才一松,不料轉個頭,王妃也出來了。

莊氏這時再看二人,女將軍神態自如,攝政王瞧著卻有些不大對勁了,竟是神色木然,二人似連目光都沒完整地對上過,怎麽看,也不像是昨夜如魚得水剛睡了一個被窩出來的,心裏不禁又疑惑起來,只是面上絲毫也沒表露,帶著侍女侍奉女將軍靜靜洗漱。

那邊,束慎徽更衣畢,李祥春說,“蘭將軍人已來了,在慶雲堂候著。”

束慎徽正是要去見蘭榮的,待走,一頓,扭頭向著姜含元說,“我去一下。你不用等我,先用早膳。”說話的時候,眼睛是看著她的嘴的,說罷就往外去。張寶端了只盞追了上去,“殿下,天冷腹空,先喝口水,暖暖身子——”他擺了擺手,頭都沒回,邁步匆匆跨出門檻,下台階,身影消失在了黑蒙蒙的冬寒天色裏。

姜含元早就餓了,自然不會等,自去用食,莊氏領著侍女侍奉。

姜含元不識人,見這中年婦人身材合中,面皮白凈,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模樣幹練而親切,對自己十分敬重的樣子。看她年紀和旁人向著這婦人的態度,估摸是有地位的,見她親手要給自己奉食,便說不敢。

婦人笑道,“我隨殿下母妃之姓,王妃你喚我莊氏便可。能侍奉王妃,乃我榮幸,王妃盡管差遣。”

說完又道,“我早年學過幾日廚膳,能做一兩個小菜,這回過來,就是服侍王妃。也不知王妃口味如何,便自己胡亂做了幾樣,王妃且嘗嘗,不喜哪樣,下回我便換掉。”

食案從左到右,擺得滿滿,足能喂飽十來人。除了常見的長安各色早食,還另有十來樣,碗盞無不玲瓏,食物無不精細,雕花刻牙,賞心悅目,應就是這婦人自己另外做的。其中擺在姜含元最近前的,是碟看著像肉片的東西,擺盤精致自不必說,燈火之下,那肉泛出一層瑩澤的紅光,叫人食指大動。姜含元夾了一片,入口卻是甜的。

多年來她在軍營一貫和士兵同夥,飲食的主要目的是為捱餓和禦寒,食物多糙,便是肉,也為燉煮出來的大塊之肉,口味鹹重居多,似這甜肉,實是生平頭回吃到。本以為會膩,咀嚼下去,味道清甜,外皮酥脆,那肉還軟嫩至極,幾乎入口即化,咽下,唇齒余甘,仿佛帶著淡淡的桂花清香。

她頗是喜歡。

那碟本就玲瓏,除了盤飾,肉在中央統共不過擺了七八片,便如鳥食,不過三兩口的事,全吃了。

婦人看得雙目發亮,暗暗記下,等她吃完,欣然道:“原來王妃和殿下口味竟是相同!這酥蜜鴨脯,原本是太妃南方故地的一樣菜色,殿下小的時候跟著太妃,也最喜食這道酥蜜脯。是取嫩鴨胸肉,切片,以花蜜腌漬,春以蘭,夏以荷,冬以梅,故余味各有花香,卻又不盡相同,如今有桂花,我便做成了桂蜜酥脯,王妃你也喜歡,再好不過,這回備料不多,下回我再做給王妃吃。”

姜含元本是餓的,此話聽罷,忽竟好似被那幾片剛吃下去的肉片給撐得飽腹,又暗自懊悔不該吃這東西,頓時沒了胃口,草草再吃幾樣,便就飽了,起身回房。

攝政王豈知自己喜食的一碟蜜肉,竟生生藥翻了女將軍的好胃口,他那邊徑直到了王府裏用作會見外客的慶雲堂,蘭榮帶著太醫令為復命,已在等著。

蘭榮其人,貌端體健,堂堂有儀表。從前他只做了個散騎常侍的閑官,因蘭妃之故,又得封縣伯,邑五百戶,不算無勢,卻也不顯,加上為人低調,鮮少出頭,在長安的一眾公卿貴族當中,一向並不如何引人注目。是這幾年,時來運轉,方漸漸出人頭地。一則是他太子母舅的身份,二也是原本就頗有能力,有了機會,便幹略漸顯,辦事從無差錯。更難能可貴,這幾年,即便是少帝登基之後,他也未因地位變化而滋生半分的驕氣,言行反比從前更加謹慎,所以頗受贊譽。幾個月前,隨著高王暴斃引發的那場京都官場震動,他和駙馬都尉陳倫分別執掌了長安的新兩司,真正是手握實權,成為了攝政王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