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長生夢我

夜,寶榻外懸下了重重織錦的玉蕤帳幔,寧神的香篆繚繞在帷幄間。

公主府一入冬月便燒起地龍,薰薰地暖,烘得那香氣更馥郁。宣明珠在衾枕間閉上眼,洗凈鉛華的素面如一塊脂玉,烏發襯在臉盤邊,顯得那張面容越發清孱,卻無一絲軟弱。

一日內乍聞變故,接著又得知變故後的變故,積累下來任誰都要心神俱疲。可大長公主不向造化低頭,不是有句話說禍害遺千年麽,像那麽一個混賬,背著她折騰好幾番都沒交代小命,豈會被一場風雪阻住回家的路?

“你不是會夢嗎?”女子閉著眼,在心中狠惡地想,“那便夢我,告訴我你在哪裏,我逮也會把你逮回。”

可是竟睡不著。

原來心憂一個不知在何方的人,焚再重的香,也是不能入眠的。

她想起自己在毓華山上的那一夜,他當時心情,是否便如她此時心情?

睡不著,又著急找尋她的下落,幹脆發狠對著心口給自己一刀,疼昏過去,也便入得夢了。

可傷口又不是虱子,哪有身上多了不疼的道理。

一滴眼淚從宣明珠緊閉的眼尾滑出,哪裏有這樣狡猾的人,使了一出苦肉計便遠遁不見,以為這樣便能打動她挽回她了嗎?

不,做夢,她正攢了一肚子狗血淋頭的話要罵他,所以他得回來受著,所以梅長生,你夢我。

安眠香靜燃著,輾轉了大半宿,天光漸亮。宣明珠恍惚睜開眼,腳下是一座熟悉的蓮池拱橋,身上的紅裙飄逸著,她怔怔擡頭,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年郎向她走來。

她的呼吸隨著他前行的每一步逐漸發沉,她清楚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少年將會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一句,“臣不適合長公主殿下。”

的確是不適合,若沒有遇見她,他也許會一直是這風清月白的郎君吧。風吹迷了她的眼睛,宣明珠趕上前去搶先道:“我準了!我再也不要你做駙馬了,梅長生,告訴我你此刻在哪?”

白衣少年卻對她靦腆地一笑:“醋醋,為何不要我了,我卻舍不得你。”

奇怪呀,為何在夢中聲音也會哽咽,宣明珠著急探聽他的下落,一遍遍問他在哪,而就站在她對面的少年,似乎不能理解她的話,保持著幹凈的笑容,一遍遍回應她。

“醋醋、醋醋、醋醋……”

她在一聲低抑的嗚咽中慟然醒來,像一個破水而出的溺水者,弓身喘息,四顧茫然。

並不是他的夢。

這只是她的夢而已。

她只是,夢到了當年令她一見傾心的小探花郎。

為什麽,憑什麽,他能在夢裏找到她,她卻不能。

“殿下!”

殿外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宣明珠聽出是迎宵的聲音,掀簾下榻跑出去道:“是否有消息了?”

驚動了在落地罩外守夜的澄兒,揉開眯縫的眼睛,著急道,“殿下您怎的打赤足,殿下回來,外頭冷!”

宣明珠雙手大開殿門,刹那湧進的涼風吹動她的中衣,外面落雪了。

洛陽今冬的第一場雪,在這個夢不成的清晨姍姍落下。

“殿下,是一只飛隼落到了府裏。”迎宵雙掌合托著一只羽毛瑟瑟的墨隼拾階上來,同時追出來的澄兒將一件大氅裹到公主身上。

宣明珠趿上了鞋子,攏衣定晴看去,那確實是梅鶴庭養的黑隼,她在汝州行宮與上京聯絡消息時,曾見過的。

只見這只可憐的小東西雙翅濕漉僵硬,似有凍傷,雙睛無神地躺在迎宵的掌心,奄奄一息。

宣明珠怔了一怔,眼中忽放出柳暗花明的光,心思電轉:“洛陽才下雪,隼羽如此重的凍傷是從何處來的?信筒呢,它爪上有信嗎?”

迎宵看著殿下發亮的雙眸,不忍心潑冷水,卻不得不搖頭,緩聲斟酌道:“沒有。殿下請想,西蜀距上京一千五百裏余遠,鷹隼是不可能從那麽遠的地方飛回洛陽,也許這只是巧合……”

“不。”宣明珠語氣斷然,接過那只筋疲力竭的黑隼,小心呵渥著它的翅膀。

他曾對她講過斷案之術,說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巧合。物隨主性,他若還活著,不會忍心讓她幹著急,無論在哪,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傳出消息。

她召來姜瑾令他辨認,果然姜瑾也說這就是公子養的隼,再找鷹隼房的鳥倌看過黑隼翅膀,也說這是寒雪凍傷。

關聯對上了一半,宣明珠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有希望便是好的。雖然隼爪上無信箋,令人沒著沒落,想想梅鶴庭不是疏漏之人,如果此隼真是他放回的信號,他不會不寄上只言片語,除非,他陷入了某種無法動作或書寫的狀況……

宣明珠一時間猜測了許多,但她寧願往好的一面想,立即命人傳信給出發的人馬,到西蜀後多打聽一條:附近何處有黑隼出沒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