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夜話

燈光給梅長生清嘉的側臉渡上一層柔色,不見他如何思索,低低地道:

“臣沒有看。”又隨之補了句,“浮誇之言,當不得真。”

“沒有看?”宣明珠慢慢重復一遍這三個字,笑意玩味。

好不老實的回答,誰蒙住他眼了不成。

先前的那句揶揄,不過是因為被寶鴉鬧著陪她等了一晚上,想破個悶子,隨口的玩話。沒指望他認真答什麽,可宣明珠聽他如此說,倒非要追問了,擡眼道:“沒看你怎麽知……”

話音霎那頓住。

那雙被燭光倒映成深珀色的眼瞳裏,恰恰好好落著她。

宣明珠曾經很喜歡在他眼裏找自己的影,這種久違的感覺讓她恍惚一瞬,仿佛歲月從未去遠。

也僅是一瞬,她收起笑間,淡淡地移開視線,伸手向旁一比,“方才是玩笑,大人莫介懷。坐吧,今日會晤阜州牧,他作何態度?大人挑能說的與本宮說說。”

她等到這時候,也是想問他幾句正事,好對接下來的行程心裏有個數。

梅長生的眼色暗了暗。

玩笑。

他能一步十算,能一眼看穿那些人打的算盤,只有在她面前,他想自欺欺人,不願承認早已從她眼中看出的坦蕩無情思。

若仍有情,豈會坦然開他和其他女子的玩笑。

從她說出“和離後你娶誰都好”那句話開始,梅長生便知,她的脾氣並非他想象中的溫柔和順,亦非全然的霸道跋扈,而是天高水長的利落。

她不會因自己得不到一樣東西,便發狠毀了此物,讓所有人都得不到。公主休夫後,大可以令駙馬做一輩子的鰥夫,不許再碰其他女子,宣明珠卻不矯情,只是風輕雲淡地轉身,與他一別兩寬。

沒有那些咬牙切齒,也不再回頭留戀。

因為她也曾為他吃過味,也曾在他深夜未歸時擔心他是在何處絆住了,她房裏的燈,也曾等他七年。

是他以為她會一直在原地等他,仗著她的喜歡,覺得早一時歸晚一時歸,都無甚關系。

怎麽會沒關系呢。

她眼裏沒有他一次,他都心澀難忍,易地而處,怎麽會沒關系呢。

梅長生斂著目光落座,她想知的只有公事,他便將今日在太和樓發生的事一一道來,只是略去了見硯娘的細節。

宣明珠聽後握發琢磨一會兒,道:“楊青昭在找借口。什麽物以稀為貴,實則是守成謀私,當地州府前期不願投入精力,以及給予農荒補償,後期又怕擴產後朝廷派布政史常駐監管,絲政變得透明無利,所以百般推委。”

梅長生稱是。宣明珠見他點頭肯定,思緒更活躍了些,原本半倦的眼神光采熠熠,指尖無意識地在絹燈台下劃圈,“關於改稻為桑,我有一點淺見,大人聽聽——

“我以為,三年前此政之所以推行不下去,關乎民利者有三:一是大量改田,難免出現與官勾結的巨商豪紳侵占私田,壓榨勞力等事。

“就譬如三年前發生在此州的禍事,最後說是由楊州牧極力彈壓的,但如何知不是他自導自演的?畢竟他與皇商孟家互通有無並非秘密,而孟氏背後又有京城晉親王撐腰。只是當時沒能查出實證。

“若京城貴勛對新策有異,他們無門下中書省封諫駁議之權,也不會明面與上禦作對,但暗中吹陰風使絆子,上行下令,鬧出幾件事端,哪怕一個小小的阜州,想要推行下去便舉步維艱。”

見梅長生認真傾聽,沒有提出異議,宣明珠接著道:

“二是農人的抵觸情緒。他們大都做了一輩子的力氣活,不擅於養蠶的精細門道,如果對他們沒有一個妥善的安排,這部分沒地種又沒活幹的人便斷了生計。”

“三便是絲綢利大,絲稅必然重於耕稅。但是從田到桑養成規模卻需要時間,至少前三年,要免當地稅收,而同時,購蠶苗、教桑事、補貼農人樣樣都需人力財力,這個錢由誰來出,全由國庫承擔還是招攬江南的富商,細則又該是怎麽個出法。”

她說罷,抿唇潤了口茶水,有幾分期待地看向梅鶴庭。

在這等國事上,她心中是很信服梅鶴庭的才能的,但大長公主的面子在那裏,又不好直白的開口問她想得是對是錯。

幸而梅鶴庭主動接過話頭:“殿下分析得有理。”

望著女子眼裏隱隱亮起的光采,梅長生心弦微動。

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每次她得了誇獎,那股子明明驕矜又神氣,卻偏要藏在神色裏故作尋常的小得意,與寶鴉別無二致。

不,是他們的女兒隨了她。

她不是屈於閨秀不諳外事的女子,從前好的時候,她也喜歡與他討論他經手的案件。每次見他回到府後蹙眉,她便知了,豪邁地挽袖踩踏道:“來來來,將案情講給我聽,讓本宮為我的鶴郎參謀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