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倒藥】

眼見著她將服藥,不會再出現汝州行宮的紕漏,梅長生空懸的心終於放下。正欲轉身離開,余光裏,一片海青的影子忽而閃過。

梅長生怔住。

三敞花廳中,宣明珠正要喝藥,聽廳子外傳報道:法染國師來了。

“九叔?”她微愣間擡頭,便瞧見纏枝罩門邊那個靜和無塵的身影,忙撂下藥碗起身迎上去。

同時不忘吩囑左右,“往後九叔過來無須傳候,他在這裏與本宮是一樣的。”

這可是九叔頭一回登她的府門,宣明珠不能不開心,輕快的步履到了近前,背著手愉聲笑道:

“往常怎麽請九叔也不肯到敝府一坐,今兒您這尊大佛怎麽舍得下凡塵啦?”

法染僧跑布履,撚著一串佛珠走來,神情仍是如如不動的澹然,未在意她打趣,看著她臉龐道:“今日是十六。”

“嗯?”宣明珠想不起八月十六是什麽特殊日子,比手請人至裏間坐,回眸問,“十六怎麽了?”

“金剛智三藏祖師圓寂之日。”

法染垂下柔而密的睫毛,落在她纖如美玉的臂腕間,“你戴的這副菩提子串,在祖師誕日開光,於今日加誦金剛訣一百零八遍,成就有始有終,可護持佩戴之人生死世法不染,如蓮華妙色,塵垢不汙。”

宣明珠聽得半懂不懂,她不是將生死寄托在虛無之物上的人,這菩提串因是九叔給的,她才日夜不離身佩著,心煩時撚上一撚,倒也頗可清心。

這會兒聽他這麽說,宣明珠道:“九叔,不如你拿回去帶吧,今兒九叔這樣鄭重地上門來取它,我雖不懂佛門的規矩,可見得不是俗物。別讓我平白占了你的福祿。”

她說著便要褪下來,卻被法染伸手按住。

“無妨。”法染目光柔和。

這串菩提,本是在佛前為你求的。

金燦燦的驕陽炙烤著梅長生的後背,生生曬出他一身冷汗。

方才他眼睜睜看著法染走進花廳,宣明珠手裏的藥一口沒喝,便耽擱下來。

他從來不信巧合二字。

法染對待宣明珠的態度,本就比其他人不同,緣何在宣明珠正要服藥的時候,他趕在這個節骨眼兒出現了?

梅長生的心隨著那碗放回原處的藥重重墜地,疼得他一彎腰,拄臂撐在樹幹上,捱著傷口那股子鈍生生的疼,急喘幾息。

饒是如此,視線始終不離花廳。

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麽,只見宣明珠在法染面前,傲嬌得像個有了靠山的閨閣小女子,一顰一笑,純凈無邪。

然而這些此時都可忽略了,梅長生眼下唯盼那礙事的和尚趕快離去,盼望她趕快喝下那碗藥。

法染畢竟不會知道那藥掉了包,他不可能知道,退一萬步講,即使被他察覺了,為宣明珠的身體計,也不會阻攔……

安慰自己的話未等在心裏走個囫圇,梅長生瞳孔驟縮。

他看見法染做了個荒誕的舉動——他走到那碗藥之前,將小拇指伸到碗裏蘸了一蘸。

*

宣明珠正說著菩提子的事,忽見九叔若有所思地伸手,用小指在那碗她還沒來得及喝的湯藥中點了一下,接著含進嘴裏,驚圓了她的雙眼。

這個動作一下子勾起了宣明珠兒時的記憶——還記得她此生嘗過的第一口酒,便是九叔像這樣用小指蘸著,抿到她這個小娃娃嘴裏的。

那時節,九皇叔還有一頭濃黑的長發,一笑起來還會絕代風華。

宣明珠追憶起往事來頗有感慨,見九叔的兩瓣桃花唇輕吮一截白玉指,嘖嘖稱奇,她九叔這身好皮相,真該禍亂紅塵才是啊,可惜了的。

心裏想著沒邊的事,過口不過腦道:“皇叔莫不是想喂我喝藥?”

這話出來,兩人俱是愣了。

驀而,法染笑出聲,那張終年寂滅的臉因這個略帶浪蕩意思的笑,瞬間鮮活起來。伸指敲一下她的腦殼。

“誰許你口無遮攔,沒大沒小。”

宣明珠吐了下舌,“皇叔……那你在做什麽?”

“這是我為你開的方子不是?”見她點頭,法染漫不經心道,“熬過火候了,一股朱砂根味兒。”

宣明珠摸摸眉間的朱砂痣,什麽味兒?她沒覺出與往日服用的有何區別啊,不過既然皇叔說是了,那便是吧!她轉頭吩咐泓兒重新再煎一碗來,法染這時又道:

“那日給你診過脈,你近來的脈象又有變化,可再酌情更換兩味藥,此方,可停了。”

說著,藍瞳僧人若有意似無意地,轉頭向廳外那顆迎春樹看了一眼,微笑道:“只是這碗藥好不容易熬成的,浪費了,也不好。”

梅長生的心在疼。

出門時分明已經服過雙倍的止疼散,可自從法染出現,所有的藥石仿佛一瞬間都失了靈。忽然間,梅長生遍體生寒地看見,法染端著那碗藥走了出來,宣明珠跟隨在他身後,一只手被法染穩穩牽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