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們在做什麽呢?”……

那身純黑的佛袍莊穆而不染。

襟無領,腰無帶,縹縹然隨僧履而動,與梅長生身上那一襲緊謖修身的玄青地公服是截然不同的況味。

隨著他一步步走近,那雙眼瞳就著光,呈現出與湖水相同的湛藍,曼聲問:“你們在做什麽呢?”

“九叔?”

宣明珠的臉頰還被迫埋在錦衣上,單聽聲音認出來人,梅長生目光如晦。

他木然撒開手,宣明珠便從這莫名的懷抱裏退了出來,清淡的眼波在梅長生面上駐落一瞬,轉身,看見九皇叔立在不遠不近的磚路上。

更遠處,有一十二名小侍者各捧一只木魚,規矩地頷頭靜立著。

宣明珠下意識擡手抹了下簪環,迎上前道:“方才我崴了腳,梅大人扶了我一把。九叔怎麽在這兒?”

她不願叫九叔看了笑話,把她當成和前塵勾纏割舍不清的人,隨口一句遮掩過去。

梅長生聞此言,腮骨棱了一下,旋即斂去臉上的形色,不動聲色地隨上。

適時法染不疾不徐到了宣明珠面前,和寂的目光落下來,“樊城的事,我聽說了。陛下降諭護國寺,為樊城公主做水陸道場,我虛領頭銜,帶弟子們過來設醮。”

頓了頓,神冶的藍色眸影距宣明珠更近一分。

“昭樂念舊,也當量力。今日之事若非梅檀越,於你聲名又是一層損害。”

“哦,如今當稱‘鎮國了’。”他擡起眼來微笑,“二事並一,皆應向檀越道聲謝。”

他的話比前兩回見時多了,對紅塵世界的關注,也不像一個斬斷塵緣的高僧。

梅長生挑動眉梢,反成了寡言的那一個,繃著面皮回了聲,法師客氣。

心裏卻想,這是自己與她之間的事,業已剃度的人,又是誰家長輩,須得他道這聲謝?

梅長生此時唯一關心的,只是宣明珠對他方才舉動的看法——會不會發現了他隱匿的心思?

某些癮是不能放縱的,某些僥幸不能輕懷,可人的感情有時一如風寒咳嗽,哪怕揉心揉肺地忍,也總有忍不住的時候。

方才在盈盈水邊,西山腳下,只他二人,宛如一個好夢。他原還有許多話想對宣明珠說,想請她不要害怕,他會用盡辦法令她的身體無礙,做一位長命百歲的公主殿下。

法染將這個夢驚碎了。

此時三人站立的位置卻也頗為微妙,像是鼎的三足,互成犄角。

法染神姿高華,靜默無憂,而宣明珠看著她的皇叔,眼神是乳燕投林般的天然親昵。梅長生蜷著掌心轉向宣明珠,她不看他,他便主動開口,恭謹無破綻道:

“殿下恕罪,方才臣一時失儀……”

“此間事了,”宣明珠打斷他,轉投而來的目光靜靜的,“節後大人便回汝州吧。陛下大婚在冬月,在此之間除述值要務,大人便莫兩地奔波了,著實也是辛苦。”

梅長生聽言,薄唇的邊緣泛起一層霜色,顫顫顰眉,凝著她。

千回百轉的兩字低低流連出唇齒:“殿下。”

是要放逐我麽。

宣明珠自己也覺得過橋抽板不大地道,又想起自己與林虔婆對峙時,他提弓奔來,當時只圖有了幫手,卻沒來的及深想,他如此急匆匆從汝州奔上京,究竟是為事還是為人。

當時並非不感到一陣安心,可倘若君臣相宜裏摻雜進別的什麽,豈不又兜回最開始的圈子裏去了?那可就不是個方兒了。

總是自己不留心,近來與他相處得太平易,以為心裏坦蕩便不必避嫌,竟助長了他上手的膽子。

她知道,梅長生是想安慰她,可這種不清不楚的曖昧讓人無所適從。

一別兩寬,到底重在那個寬字,距離寬遠了,心才能敞亮。

法染一直沒有打擾二人說話,轉頭望向縹緲湖波。

過耳不過心地聽了一晌,忽然伸手拉過宣明珠的手腕,動作自然無比。

女子皓腕上的菩提金纓,便茸意癢癢地挨上了和尚冷潔的手背。

宣明珠愣了一下,從梅長生身上收回心思,想到了皇叔是在給她把脈,嬌暖馨笑:“藥我都有按時服的。”

梅長生一刹心血狂湧。

卻不能再漏破綻了,他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穩穩地頷首,目光落在兩人牽手的合縫處,兩頜繃出利落的線條,金石相撞的泠音平靜至極: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遵命,這便告退。”

“嗯,辛苦大人。”宣明珠沒有分出眼色來給他。

梅長生返身而去。

迎面的青山排闥壓來,側畔的水草搖頸刺來,射眸的酸風也欺他無力,洞開心口便往裏狠鉆。

梅長生驀然又轉身回返,他在宣明珠驚訝的目光中一口氣說:“臣以為,雖言刑不過大辟,然陸學菡的罪過非一死能了之。依臣的意思,當令其刑罰從輕到重皆經歷一遍,從苔到杖再到流放,最終處以極刑。殿下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