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追是昭告天下,他悔了。

對於坼毀司天台引發的後果,宣明珠早有了準備,這一遭,原就是為自己的心,怎樣都無悔。

卻不想,觀星樓的廢墟尚在端門外,墨太傅出人意表地上疏,歷數司天台十罪,使朝野震驚。

這位前任太傅雖已致仕,名望猶在,將來很可能成為大晉立朝以降第一位配享太廟的文臣。兼之孫女又是未來的國母,只待今年聖壽節後,便會入主中宮。

是以滿朝臣子都不免小心掂量起墨公話裏的分量。

墨太傅明面上雖未替長公主陳情,可一句“司天台借舞弄天象玄虛,欺君惑主”,就夠人咂摸內涵了。

——既然司天台有欺君之罪,那麽長公主的作為,難道非但無過反而有功不成?

先前還怒發沖冠的皇帝,不知是否出於給未來皇後面子的考慮,態度竟也模棱起來。

那些不以為然又無從反駁的笏臣,便將眼神盯在梅鶴庭身上。

指望著這位鐵面無私的少卿大人,再站出來一次,說幾句公道話。

誰知梅鶴庭的心思已不在這兒,他在本司做出的事不比墨太傅動靜小——

一日連決十案,皆是該當判斬的命案,郁郁血腥,驚煞了衙院上下。

怪事年年有,怎麽今夏就分外多起來了?

誰不也不知一向穩重的梅大人吃錯了什麽藥,梅鶴庭當真要做什麽,也無人攔得住。崔錦衣親自找過他一趟,覷見那張冷白沉寂的臉,哪怕官大一級,心裏也打了個突。

他只好拐彎抹角地點撥:

“長生啊,公事是處理不完的,穩紮穩打方是為官之道。”

“下官無所長,唯盡心而已。”

梅鶴庭回了一句圓融話,轉頭,又眉目晦漠地去通宵閱卷。

只有姜瑾心知,公子看的不僅僅是公門卷宗。

他是那日後來,才得知長公主患上了當年柔嘉太皇太後的病,駭在當場,當晚眼皮跳了一整宿。

而公子爺連著這幾日,前半夜審卷,後半夜翻醫書,五更天又要去上朝,白日再在衙門坐堂一天——人又不是鷹,就算是海東青,也經不住這樣熬法。

眼瞼下的青影還是看得見的,至於他整個人淪為冬日背陽的蒼山,話眼見的少,意氣眼見的沉,這些變化卻是凍浦下的寒傷,碰不得,勸不得。

一勸,他必定擡起漆沉的眼睛,無一絲情緒地盯著你問:“幾條了?”

現下姜瑾最害怕聽到這三個字,縮著肩回道:“大抵……有五條了。”

眼見公子皺眉,姜瑾無可奈何地訴苦,“公子明鑒,廿年以上的實不常見,十能存一已是大不易。”

每當這時,梅鶴庭便不再言聲,燈燭照著他的側臉,曳出一片夜色般的噤默蕭瑟。

他將目光重新投回書上,撫著那些朱砂小字,一頁頁翻過。

姜瑾心疼主子,禦史中丞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這位是一塊磚,諫議封駁哪樣需要往哪搬,聞風而動,在朝會上表示梅少卿過於重效績、急求成,造下的殺業太重,恐犯造物之忌。

只可惜這一回,沒有司天台的僚友援應他了。

十顆重罪犯的腦袋在西市口並排斬落的時候,那群靈台郎還伶仃仃地徘徊在倒塌的司天署外,活像一群沒娘的小可憐兒。

朝堂上烽火狼煙,對昭樂長公主的作為爭來吵去,沒個定論,到後來僅逼出唯一的共識:

司天台好歹得重建起來吧,畢竟是天家的體面,三省六部缺個茬兒算怎麽回事?

恰在這當口,長公主府的長史向工部遞了張賬單子——不就是重建麽,這錢公主府出了。

“好闊氣人兒,好霸道手段!”

成玉公主還在府中一心等著陛下懲治昭樂呢,聽了這個消息,差點咬碎銀牙。

錦鴛臥蘭草的帕子在她手中揪來擰去,這位三嫁的公主氣得直委屈:

“父皇偏心偏到了爪哇國,留給大皇姐的私庫裏有多少家當,連先帝爺也不得過問。敢情她是砸錢聽響動呢,這不比撕帛砸玉氣派多了?再有那身蟒,哼,更如楚霸王似的了!

“秋槐,你說本宮怎麽就托生不到中宮肚子裏頭呢,挑的男人也一個比一個短命,連梅駙馬的一根指頭都比不上。那般齊整的男人呀,等閑斷人生死,有判官坐鎮的氣魄,生死簿上說勾抹就勾抹了,偏又有疑獄全無的本事,嘖,叫我愛得怎樣好……你說,他私底下該什麽樣兒?”

久曠之心和開春的狸奴通靈,經不得提醒,一旦醒覺了,心上便茸茸癢癢的,越想越燒得慌。

跋扈慣了的人,難得也有哀怨的一面:“——噯,大皇姐好福氣,到底還落著七年。”

成玉公主身邊的大宮女秋槐盯著自己的鼻尖,對此習以為常。

自家主子就是這麽個脾氣,一涉及長公主的事,抱怨到最後分不清是罵是誇,是怨恨還是羨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