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悟梅鶴庭,我不要你了

宴會的後半場,作為壽星的宣明珠沒再露面。

所謂恩愛聲名,原不過是她精心維系多年的鏡花水月。如今生死都未蔔,種種虛假的粉飾,就此撂了挑子也罷。

黃昏宴席散場,梅鶴庭倒過來了,但長公主寢殿的雕花門闔著,將他攔在外面。

梅鶴庭在門外默立片刻,轉身去書房。

跟著他的姜瑾是梅鶴庭的得力親信,見狀心裏發急:公主殿下不開門,郎君你也不會上去敲敲門,說句軟話嗎?

姜瑾遲疑道:“白日裏長公主殿下傳了太醫,想是有些不爽利的,郎君何不低個頭,將早早備好的那禮物……”

不待他說完,梅鶴庭冷淡開口:“往常一點小病痛,她哪回不是不遺余力傳到我耳裏才算數。今日這麽靜著,想來無甚大礙,便隨她冷靜去。”

屋裏,宣明珠默不作聲地坐在寶鳳妝鏡前。

爐裏的蜜合香換成了氣味更淡的蓮蕊衣,泓兒和澄兒為公主一一拆下髻上的玉鈿珠釵,一頭濃密的烏發,柔柔披散下來。

泓兒和澄兒輕手輕腳地收拾奩盒,竭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楊太醫那話,她們是親耳聽見了的。

二人打小服侍長公主,對宣明珠的感情非同一般,皆不願相信殿下尚在韶玉之年,竟會得了這個病。兩人腹內酸澀難已,又不敢表露出來。

宣明珠從鏡中瞄見兩個傻丫頭的神情,勉力莞起唇角,故作嗔色:“你們可該出息些,莫叫我笑話了,怎見得我立時就……”

想起奶姆還在跟前,老人家聽不得生啊死的,她掩住後頭的話,歉意地看了嬤嬤一眼。

洗盡鉛華的女子,一頭長長素發安靜地垂在雪頰兩邊,黑者愈為黑,白者愈為白,幹凈的纖塵不染。

唯眉間一粒朱砂痣,沒了花鈿遮蓋,露出本來的艷色,靡麗灼人。

崔嬤嬤心裏抽凜子一寒。

她認得長公主這個眼神。

當年太皇太後病危,太醫署束手無策,皆道此病無藥可治,長公主聞言一怒便帶禁軍拆了太醫署大門,揚言若治不好她母後,要他們通通陪葬。

那個寒冬臘月裏,崔嬤嬤跟隨小殿下,拜遍京城大大小小的佛刹。

她親眼看著素不信佛的小殿下,手捧菩提珠一遍遍三跪九叩。

小殿下哪怕額頭與膝蓋都磕得腫爛了,雙腿凍得發僵,仍倔強而虔誠地叩拜佛祖,妄求一個神跡出現。

她也曾陪著小殿下,日夜不離在太皇太後病榻前侍疾奉藥。面對母後日漸枯癟的臉頰,小殿下只勉力笑說,“宮殿外桃花又開,母後要快快好起來,陪女兒一起去看啊……”

即便這麽著,人也沒能留住。

大喪過後,小殿下就砸了腕上那串珠子。

曾誦經文萬遍,曾見青燈萬盞,少女服斬縗,從此憎佛陀。

此刻公主的眼神,與從皇陵出來那日一模一樣。

槁木死灰般黯淡,尋不出一絲神采。

當年長公主為太皇太後哭幹了一雙秋水眸,今日得知自己剩時無多,硬是一滴眼淚也沒掉。

崔氏知道書上有句話,叫哀莫大於心死。

她深吸一口氣,只當沒看出來,垂眼攬過公主入手柔膩清涼的發絲,為她梳頭。

也不再多嘴勸公主將病情告訴駙馬的話。

一手帶大的姑娘,崔嬤嬤如何看不穿殿下的心思?以公主和駙馬這些年相處的樣子,對駙馬爺說出實情,無非是以將死之人的姿態,向他祈求多一點的溫柔與關心罷了。

沒理由女人一輩子都要為了攀附男人而活。

何況她的小殿下生來驕傲,受不了別人對她施以憐憫的。

落地的九枝鎏金燭台照曜著璨光,一室燈影默默。宣明珠由著嬤嬤梳頭,心中惦記寶丫頭,問道:

“祠堂那邊如何?”

“回殿下,方才迎宵去祠堂接小小姐,小小姐比著三根手指一臉認真地立誓呢,說書若抄不完,此生便不走出祠堂半步。今夜就在那邊睡了。”

泓兒有意說得輕快些:“自是沒忘記揪著二位小公子作陪,這會兒正一個磨墨扇風幫她拍蚊子,一個給小小姐講江湖志異故事解乏呢。”

宣明珠的臉上這才現出一點笑意。

“得了,她自己願意待在那邊,隨她吧。記得備好夜宵,別餓著他們了。”

“是。”

落帳熄燈,一宿無話。

宣明珠原先覺得孤枕寒衾最是難熬。

梅鶴庭性子雖冷,可他的身體一年四時都溫暖如火爐,她習慣鉆進他懷裏,抱著夫君窄勁的腰身入眠,閉上眼,便是滿心踏實。

最怕大理寺出急案,梅鶴庭晚間當值回不來,她孤零零一人,只剩“碧枕紗櫥,半夜涼初透”的滋味。

而今心上冷了,發覺一個人也不過是如此這般渡過,沒甚不好。

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