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活下去的意義(第5/6頁)

她當然還清晰的記得,在她仍在高位時,每日每日都要解決的無數天災人禍,在那些她看不到的地方,無數偏遠的地方,仍有無數懸而未決的難題等待著被解決。

甚至哪怕是這裏,天子腳下的京城,真就清明朗朗,一派無暇了嗎?

當然不是。

一切平靜的水面下都暗藏著湧動的深流,執掌天下者,就仿佛抱獨木涉江,每前進一步,都有可能被浪打翻,平靜的水面突起波瀾。

“但無論如何,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睢鷺又輕聲道。

這次,樂安沒有否認。

“嗯。”

她甚至點點頭,“我也經常覺得,自己做的還不賴——起碼比我以前想象的自己,要強得多。”

一道菜畦走到盡頭,盡頭是一棵老槐樹,此時濃蔭碧綠,灑下一地陰涼,樂安便走到樹下,也不墊什麽,便直接坐下。

睢鷺也陪著她坐下。

他坐下後,樂安便扭頭問:“你知道,以前的我——是說七王之亂以前——是什麽樣子的嗎?”

睢鷺點頭,但隨即,又搖搖頭。

點頭是因為,這些天他從冬梅姑姑、從聶謹禮等人口中,也聽說過了不少樂安以前的事,其中就有七王之亂,甚至她未出嫁之前的事,所以他算是知道。

但又搖頭,是因為,他聽到的那些,到底只是旁人旁觀中的她,只是她展現出的小小的一面,具體真正的那時的她是什麽模樣,他並不知曉。

樂安舒一口氣,並起雙腿,下巴放在膝蓋上。

“在七王之亂之前,我可能就是個傻子吧。”她說。

“那時候,我是公主,樂安公主,深受父皇寵愛的公主,我的親生哥哥又是嫡長子,未來會是名正言順的皇帝,所以我很早就知道,我這一生都會順順當當,享受萬千寵愛。”

“我長得又好看,誰見了都說我好看,十二歲時,我第一次在曲江宴露面,就讓那些舉人學子驚嘆,為我寫詩做賦,贊嘆我的美貌——在我那麽多姐妹裏,我可是唯一一個有這種待遇的。”

“於是我飛揚跋扈,我得意洋洋,我每日吃喝玩樂,再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做幾首歪詩,說幾句好話,贏得無數人贊美,我開心,別人也都開心,大家都開心,沒有人不開心。”

樂安伸出手,撫了撫自己濃黑俊秀的長眉,仿佛在以手做筆描眉一般。

那些年,未出嫁前和剛出嫁後的日子,她便是這樣,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像個快樂的傻子。

“可是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笑著對睢鷺道。

後來,後來就是七王之亂,是那完完全全改變了她一生的幾年。

曾經的一切都轉眼消散如雲煙,曾經她以為的理所當然變成了遙不可及,而曾經的遙不可及,成為她每天必須面對的生活。

“最難受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活著,我總是想著,我為什麽還要如此苟且地活下去?”

胞兄死了,皇嫂死了,昔日熟悉的人們一個個都死了,甚至流亡路上,無數萍水相逢的人們也都死去了。

只有她還苟且活著。

若說是為了侄兒,其實也不是。

不管是李承平本人,還是世人,哪怕最討厭最想她死的人,也都不否認她在那樣一個亂世中無怨無悔地養活一個嬰兒的恩義,更有無數人,贊揚稱頌她的慈恩大義,將她視作“母愛”如山如海的象征。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才沒有別人說的那麽無私偉大。

歸根到底,她那時也不過是個還未生育的年輕女孩子,而李承平,也不過是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在那之前,她甚至都沒見過他幾面,又哪裏來的深厚感情?

痛苦絕望時,她也曾無數次想著,拋下那個整日哭鬧不休的嬰兒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再也不用受這折磨了。

可是不行。

不是不能扔掉那個嬰兒,而是不能死。

起碼不能那個時候,那樣窩囊地死。

她享受了人間頂級的榮華富貴,也看過了人間的最陰暗的慘狀,她的人生如從高山傾瀉的溪流,本以為自己世間獨一無二,可直到匯入大海,方知以前的自己多麽渺小無知。

她開始思考自己活著的意義。

她需要尋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她想啊想,想啊想。

然後她看到那些身處泥濘苦苦掙紮的人們,看到曾經對自己伸出援手轉眼卻遭厄運的人們……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

然後她想起少年時,跟著崔靜之讀書,他覺得她是個女孩子,反正以後都要嫁人生子,不用忌諱什麽,於是便想起什麽教什麽,於是便教她為君者的責任,教她何為國,何為家,何為以天下為家。

卻同時也會說,你是女孩子,是公主,不需要操心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