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淤泥,死魚,和潔白的花……(第2/3頁)

少年看著樂安,樂安也看著少年。

她在看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見底,沒有一絲雜色,更重要的是,他眼裏有星辰。

——不是指他眼裏有瞳孔反射的光芒,更不是說他的眼睛有多麽好看,而是他,還能擡頭仰望星辰,還沒有被現實揉圓搓扁,還是初生孩童一般的純凈眼神,還能知世故卻不屈於世故。

而這是多麽難得。

許多人,被這世上種種的重壓壓著,不得不彎下了腰,再看不到星星,也不屑擡頭看,他們只看著地面上的蠅營狗苟,淤泥死魚,自認看透了世間的真相,自覺活著便必須與那蠅營狗苟,與那淤泥死魚共存,甚至與淤泥與死魚比爛。

而他們將此謂之為成熟。

可是,眼睛裏有星星的人,哪怕低頭看向地面,哪怕置身汙穢之中,卻也絕不會與淤泥死魚比爛,而是在淤泥與死魚之中,長出潔白的花。

樂安笑了笑。

眼前是一個少年,表裏如一的少年。

仍會為不公憤憤不平。

仍會思考人生的意義。

仍然滿腔熱血。

仍會擡頭看天。

可是——

“你知道,那天齊庸言走時,我跟他說了什麽嗎?”樂安突然道,卻是與少年方才所說的話毫不相幹。

睢鷺一愣,搖了搖頭。

他當然不知道。

他只知道兩人談了很久很久,久到天都黑了,久到長順斷言兩人舊情復燃,久到他也以為,她是不是後悔了。

樂安又笑笑。

“我告訴他,我為何會與他和離。”

“他以為是因為他不夠了解我,不夠信任我——這倒也沒錯,但,這並不是全部。”

樂安走到書案邊,窗台前,讓上午晴朗溫和的日光全部照射在她身上,日光透過薄薄的春衫,將她周身鍍上一層閃閃發亮的光芒。

樂安伸出手,將手放在日光中。

於是那手便也沐浴於日光中,日光照射過白皙地近乎透明的肌膚,透過肉,透過骨,映出鮮紅的模樣,甚至連血管都清晰可見。

當雙手全部被日光浸潤時,樂安回首,對著少年一笑:

“我和他和離,歸根結底,是因為,他變了。”

不止齊庸言記得和樂安初遇時樂安的模樣。

樂安又何嘗不是總記得,兩人初遇時,齊庸言的模樣呢?

她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個在她危難之時收留她,幫助她,從不對她生氣,只是溫柔笑著對她的青年。

更記得,當她問他為何如此艱難還要堅持讀書時,他說——

“戰亂總有結束的一天吧?等到結束時,我現在用的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場了?況且,讀了幾十年書,就為有一日能為這江山,這百姓,獻上些許綿薄之力,如今放棄,豈不可惜?”

她記得他當時的笑容。

她記得他當時的期盼。

她更記得,他當時一片赤誠、純澈如赤子的抱負。

她也記得,就是在那一刻,她忽然對這個男人,有了一點點心動。

而在之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裏,她也遇到過許多像齊庸言這樣的人。

他們期望天下太平。

他們有心為江山為百姓獻上自己的一份力。

可是亂世之中人不如狗,可是有識之士仍在為生計奔波掙紮,縱使有心也無力。

她聽著,看著,忽然某一天,好像明白了,明白了幼時不耐煩跟女先生學彈琴畫畫,鉆到胞兄書房,想找胞兄一起去玩耍,卻被迫藏在桌底下,和胞兄一起,聽著太子侍講滔滔不絕地講了一下午的,所謂為君者的責任。

她那時仍舊不明白怎樣當一個皇帝,但是,作為一個皇室成員,作為一個前半生享盡了皇室榮耀好處的公主,她想,起碼她可以做點什麽。

起碼,可以讓那些擡頭看星星的人,可以看見星空,而不是烏雲遮蔽了整片夜空。

於是,當七王之亂結束,當相依為命的侄兒登上至高之位,世家拉扯之下誰也不願對方的人最親近皇帝,於是她這個在眾人眼中無一用處,只會帶孩子的公主,反而站在了皇宮中最高的位置時。

她沒有退卻,反而走上前去,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機會。

所以當她在自己主持的第一場春闈考場上看到那個熟悉的人,看到他眼裏仍舊閃著清澈的光芒,她真的很高興。

她也以為,找到了自己的同道之人。

於是很快,他們成親,相愛,哪怕聚少離多,哪怕婆母對她多有不滿,她也不覺得難過。

可是,當他不顧她的心情,任由婆母越來越肆無忌憚;當他越來越圓滑,越來越會明哲保身,越來越多次向不義低頭;當他為了逼迫她放下皇權,哪怕明知不對,也要與她作對……

第一條她還可以忍,但後面兩條,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