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他放下九千歲的尊榮,從山腳到峰頂,一步一叩首,跪完了七千多階石階。往復三次,才見到了那位傳言中的“老神仙”。

說是“老神仙”也不盡然,那實在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道士,穿著藍灰色的樸素道袍,須發皆白面容平凡,只一雙眼帶著洞悉世情的銳利。

在薛恕一路叩拜之時,老道士亦執著掃帚清掃台階上的落葉,數次從他身側經過。

或許是他連去了三日,終於打動了老道士。

老道士為他批命,言他乃天煞孤星之命,克六親死八方。華蓋逢空,偏宜僧道。竟勸他放下執念,皈依三清。

薛恕自然不肯,只問他:“心中不凈,何以修道?”

最後老道士無奈為他起卦,連蔔九掛,卦卦皆為大兇。說他與殷承玉命中相克,本就有緣無分。今生已是一死一傷,便求了來世,亦只能重蹈覆轍。

他不肯信命,強求老道士教了他逆天改命之法。

逆天改命非人力所能及,老道士要他建九座往生塔,從極北往極南,依次貫穿整個主龍脈,借助龍脈地氣遮蔽天機。又要積攢功德無數,方能破死局換一線生機。

然而這片土地早已經四分五裂,從前昌盛的大國分裂出無數小國,代代更叠,如今大燕國境內龍脈早已殘缺不全。

於是他花了數年時間布局,將殷承玉生前所制定的政策一條條推行下去。行撫民之策,開海禁興貿易,使國富民強百姓富足。待休養生息兵強馬壯之後,便大興戰爭,親自領兵征戰北方諸部,將之納於大燕國土之中。

五年間,九座往生塔次序建造完工。

當龍首上那座最大的往生塔完工之日,他入冰棺,與殷承玉的屍身合葬。

殷承岄與謝蘊川攔他不住,只能失態地叱罵,說他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殷承岄甚至揚言等他死了,必要將他皇兄的屍身遷回皇陵。

老道士也說此法無人試過,未必能成。

但他早已經撐不下去。

不論成或者敗,生或者死,他與殷承玉總是在一起的。

如此便好。

老道士曾同他說,這人世間總是苦多歡樂少,有諸多遺憾和不圓滿,勸他莫要執著。可從魚台驚鴻一瞥始,殷承玉便已是他的孤注一擲。

執念早已融入骨血,放不開,舍不掉。

好在上天總是垂憐他的,他曾吃過許多的苦,卻到底苦盡甘來,換得所愛之人。

“臣曾許諾過,若是願望達成,便來紫霄宮上三柱香還願。”

自恢復記憶以來,他便沒有再主動尋過老道士。如今恰逢其會,便來履行曾經的諾言。

“既還完願了,便回去吧。”殷承玉收回目光,罕見得並未追根究底,而是率先往外走去。手臂擦過薛恕時,指尖順勢勾住了他的手。

他素來畏寒,冬日裏體溫總要低一些,如同沁涼的冷玉,緩解了經年積壓心底翻騰不休的情緒。

眼底的陰霾散去,薛恕纏住那根手指,手掌整個覆上去,將他的手攥在手心裏。

二人並肩而來,又並肩同去。

山下的馬兒瞧見主人,踩著碎雪發出低低鳴聲。

殷承玉解開韁繩上了馬,卻沒去抓那凝了冰雪的韁繩,而是側臉瞧著薛恕道:“天寒風大,吹得孤臉疼手疼。”

說完,便拿一雙瀲灩的眼睛定定看著他。

薛恕與他對視一瞬,便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將韁繩收在馬鞍一側,朝著殷承玉走來:“臣替殿下馭馬。”話音未落,人已蹬著馬磴坐上了馬背。

身後貼上來一具暖和的身體,殷承玉舒適地眯起眼,往後靠了些,汲取他身上的溫度。

薛恕替他整理好狐裘,方才執起韁繩,策馬折返。

另一匹空下的馬兒,揚蹄噠噠跟在了後頭。

兩人共騎一路,直到快與隊伍匯合時,薛恕方才回了自己的馬上。

因為要等他們,隊伍行得並不快,此時才出了武昌府,入了德安府境內。

殷承玉棄馬上了馬車,隊伍邊一路北行,往望京行去。

二月裏北方嚴寒未退,道路依舊難行。隊伍放滿了速度,從二月中旬行到二月下旬,方才進入了北直隸地界。

到了此處,殷承玉與薛恕便要分頭走。

殷承玉先行,薛恕則率百余名番役繞道,滯留數日後再行回京。

二月末尾,冬未去春已至。淩亂的冰雪之下,已經有綠意煥發。殷承玉瞧著那一隊人馬聲勢浩蕩地離開,方才放下了馬車簾子,閉目養神。

又行五日之後,太子車駕終於抵京。

殷承玉在午門前下了馬車,先去同隆豐帝稟報賑災事宜,又命隨行的戶部官員,將災情核定的文書交至戶部,屆時戶部便會減免受災地的賦稅。

待一切事宜交接完畢之後,方才折返東宮。

只是剛出了乾清宮,就被虞皇後派來的女官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