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師徒父子

李玄都沉默了許久。這個時間長到秦素也察覺出不對,臉上的紅暈漸漸退去,擡頭望向李玄都。

李道虛沒有去看兩人,而是擡眼望向門外,手指輕輕敲擊扶手。

既然他認為李玄都會是那個與自己相對應的“乾下”之卦,那麽他便不介意多給這位四弟子一些時間。

過了許久,李玄都緩緩開口道:“師父,弟子在去年夏末,因為故人之邀,前往蘆州懷南府,後又輾轉荊州江陵府、中州龍門府、江州金陵府、齊州瑯琊府等地,在中州龍門府的時候,被卷入皂閣宗的一樁謀劃之中,與金剛宗悟真大師、正一宗顏飛卿、慈航宗蘇雲媗、太平宗陸夫人等人聯手,召集各地同道中人,共同討伐北邙山,攻入長生宮中,最終斬殺皂閣宗的三位壇主和一位堂主,毀去太陰屍,就連皂閣宗的宗主藏老人和黃雀在後的人公將軍唐漢,也被二師兄所敗,想來師父應該知曉此事。”

李道虛點了點頭:“此事我已然知曉,你做得不錯。”

李玄都道:“在討伐北邙山之前,悟真大師曾經與弟子有過一番長談。”

李道虛沒有說話,靜待李玄都的下文。

李玄都徐徐說道:“悟真大師說:‘令師的才學之高,放眼整個江湖,也是罕有能比之人,令師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中亦是位居尊要,無人不敬,但令師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弟子便打斷了他:‘家師待我恩情若父母再造,在下不應也不敢聞師之過。’”

李道虛一笑道:“悟真這個老和尚,早年學儒,中年遭遇變故,家道中落,這才改學佛法,有幾分見識,說的也不無道理,更不能算錯。”

李玄都道:“悟真大師又問弟子:‘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臣不可以不爭於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此言何解?’”

聽到這裏,李道虛已是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李玄都接著說道:“弟子只好答道:‘這話乃是儒家聖人所言,意思是說,父親如果有了敢於直言的兒子,就不會做出不仁義的事情。所以當父親做出不義的事情,做兒子的不應一味順從父親,而是應該向父親直言抗爭,同理,君王有不義之舉時,做臣子也不應當順從君王,同樣要直言抗爭。聖人講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順。該順則順,不該順時就要孝而不順。若是不顧實際而一味盲從,陷父母於不義,是為不孝。’”

說到這裏時,李玄都臉上的猶豫掙紮之色已經全然不見,只剩下堂皇正色,擡頭望向李道虛。

李道虛不動聲色。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師父者,為師為父也。一宗之內,師父和弟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有時候最親的並不是父子,而是師徒。兒子將父母之恩視為理所當然,弟子將師父之恩視為報答。可報答師恩,就萬不可置師父於不義境地,這也就是孝而不順。既然孝而不順,又何來‘不敢聞師之過’一說?不聞師父之過,如何直言抗爭?不直言抗爭,豈不是要將師父置於不義境地之中?”

話音落下,整個靜心堂中一片寂靜。

李道虛稍稍沉默之後,說道:“既然是師徒間的家事,那就先請秦姑娘暫且去別院中遊覽一二。”

秦素立刻起身,不過目光卻是望向李玄都。見李玄都微微頷首,這才退出靜心堂。

靜心堂中只剩下師徒兩人。

李道虛的聲調不復先前的溫和,漸而轉冷:“還有呢?”

李玄都從椅上起身,沉聲道:“弟子想問師父一事,為何五師妹陸雁冰會成為謝太後的護衛,後又出任青鸞衛右都督,為何三師兄會在帝後二黨相爭的關鍵時刻前往帝京?我們清微宗與那位太後娘娘,是什麽關系?”

李道虛的臉色已然有些不悅:“就算為師已經答應張海石,讓你做了天微堂堂主,這些話也不是你當問的。”

李玄都平靜道:“弟子今日不是以天微堂堂主的身份問老宗主,也不是以四先生的身份問老宗主,僅僅是以一位弟子的身份問師父,以一個兒子的身份問父親。”

李道虛執掌清微宗數十年,帶領清微宗走到如今地位,與獨尊正道上千年的正一宗分庭抗禮;在昆侖山玉虛峰的玉虛鬥劍中三劍敗“魔刀”宋政,名揚江湖,被尊為“劍道通神”;“四六之爭”不勝而勝,使得正一宗不敗而敗。如此功績,讓他傲王侯、慢公卿,藐視天下之人。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仗劍四顧,皆是朽兵。獨陽不生,孤陰不長,群雄束手,長劍空利,不亦悲乎。

現在李玄都已然亮劍,“乾上乾下”合成乾卦就在今日,李道虛那根已經沉寂了許久的心弦又悄然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