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獨孤閣老在牢房裏羈押三年之久, 趙躬倒台牽藤扯蔓空出不少位置,他出閣之後趁此機會重新安排人手,與皇帝達成了暫時性的妥協, 不再執著於雷厲風行的銳意改革, 而是采用潤物細無聲的方法先穩住朝局, 以圖後續。

四年時間,皇帝日漸年老, 皇太孫已長成十六七歲挺拔的少年,四皇子在朝中漸根深葉茂,六皇子遠在幽州,其余皇子們也日漸長成, 儲君未立, 朝中亂象叢生, 獨孤玉衡忙及朝中政事,每遇夫人與長子之間為了婚事沖突都和稀泥。

但眼見著稀泥越和越粘稠, 嚴重影響家中和諧安定, 只能出面解決此事。

長子踏進書房, 獨孤玉衡吩咐:“坐,說說吧怎麽回事?”

這個兒子別的地方都好, 克制內斂自律淡薄女色,讀書的時候不用他操心便是京中令人側目的存在,入仕之後也交了一份漂亮的答卷, 唯獨在面對終身大事上一意孤行的固執,不怪妻子憂慮, 旁人在他這個年紀孩子都滿地跑了。

獨孤默坐在那裏裝傻:“兒子沒什麽可說的, 只是忙於公務無心成家而已。”

“是無心成家, 還是你母親讓你娶的並非你心儀之人?”

獨孤默到底在官場歷練不久, 比起宦海沉浮的老父親差了不少,眼中的錯愕神情一閃而逝,復又歸於平靜:“父親說笑了,兒子哪有什麽心儀之人?”

獨孤玉衡想起兒子在幽州的經歷,唯一的答案近在眼前:“或者……是你心儀之人不方便嫁入獨孤府?”

獨孤默心中怦怦亂跳,還要維持波瀾不驚的表情:“兒子不懂父親的意思。”

“姜世子——”

獨孤玉衡丟下三個字,瞬間便擊潰了長子四平八穩的假象,他猛然擡起頭:“父親知道什麽?”

“姜世子是女子,此乃秘聞。我兒是想問,為父為何知道吧?”資深政客獨孤玉衡早不似舊年,空有一腔改革的熱情,而是在朝局亂象之中學會了如何平衡各方並達成自己的目的。

在長子錯愕的眼神之下,他緩緩解惑:“舊年姜世子上自辯折子的時候曾向陛下請罪,以女子之身一肩攬下所有罪責,那時為父恰在陛下身邊,正好得知真相。陛下雖為姜世子保密,但為父當時卻想,以姜世子之戰績足以震驚世人,我雖無緣得見姜世子之風采,但想來其人必然霽月光風,昂昂若丈夫,世間罕有。”

“父親——”獨孤默震驚到近乎失態。

獨孤玉衡心中暗嘆:果然如此!

長子自小目下無塵,卻在最意氣風發的時候栽了個大跟頭,從雲端跌落泥濘,被流放幽州,令他看清了京中虛名浮利,可也無形之中為他在擇偶一事上增加了難度。

他對此感同身受:“我兒見過了高山大河的壯闊,豈會再被深谷小溪攔住去路?你與姜世子相處日久,若知道她是女兒身,哪裏還會鐘情京中後院養出來的閨秀?”

姜世子與京中高門閨秀不但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便是胸懷氣度恐怕也是天差地別。

獨孤默頹然垮下雙肩,顯出一種與他向來少年老成的持重不同的慌亂,甚至算得上求助:“她……她並不想成親。”

當年離開幽州之時,兩人尚言笑晏晏,然而自分別之後他寫過無數封信,卻得不到只言片語的回應,一顆心如同懸在半空中不得安生。

李恪寫信告訴他,姜不語已遠遁他鄉,仿佛是決意要斬斷過往侯府世子的枷鎖,過一種普通人的生活,她自離開之後便未曾回過幽州,連回鄉探望親姐都不曾有過。

姜世子拿得起放得下,無論是爵位、戰功、權勢、還是男人,於她都是沿途偶爾路過的風景,觀賞夠了便可以毫無留戀的離開。

可是獨孤默做不到,他在京中度日如年,身體被困於公事,心卻早跟著她飛向遠方,長夜難眠,輾轉反側。

獨孤玉衡還從來沒見過長子如此失態,若非他太過頹喪可憐,做父親的差點要失聲笑出來——你小子也有今日?

優秀的年輕人在世間闖蕩總容易犯自大的毛病,獨孤玉衡往日嫌棄長子不食人間煙火,不像別人家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為著自己愛慕的女郎朝思暮想,莽撞又可愛,總有些年輕人的朝氣在身上。

他家的少年郎裝了滿腦子聖賢之書,眼神卻有些瞎,看不見同齡小娘子們的可愛之處也就算了,竟還覺得對方委婉示好的行為有些蠢,果然眼高於頂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別家少年郎在感情裏充其量跌個小水坑,都是些不足為慮的小歡喜小憂愁,迎風流淚對月飲酒,惆悵感嘆一番拍拍身上的土,爬起來成親生子入仕,過上按部就班的小日子。而他家長子直接掉進了深海湖泊,至今還在裏面撲騰掙紮,不得要領。

獨孤玉衡憋了一肚子的笑,還得維持慈父心腸,力求不露出一點幸災樂禍的形跡,憂心忡忡的往兒子的傷口上撒鹽:“你母親催逼你成親也是為你好,姜世子到底是不願意成親,還是……不願意跟你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