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三十六)塵緣容易盡(第3/4頁)

在這半月裏,水十九依然不見蹤影,玉乙未白日裏一面在火部倉房裏搗黑火末,一面去玉丙子的舍房輪值,夜裏便偷溜進坑道裏接火線。

他的手上長了厚厚的一層繭,是握搗火末的木杵時磨出來的。玉丙子依舊不愛理他,發起脾氣來還把碾子狠狠扔往他,她那氣力砸得玉乙未險些吐血。玉乙未總在晚膳時候開溜,飯沒吃上幾口,常在接火線時餓得頭昏眼花,一頭栽地上睡了。

後來他學聰明了,兜裏常揣著塊冷硬的鍋盔,餓極了還能啃兩口坑道裏留下的糧糗,可惜那裏面發黴的居多。

處暑過了,秋水潺湲,荻花殘落。

在檐上守著的刺客交頭接耳:“火十七那小子整日跑去出恭,不會真把茅廁當自個兒家了罷?”

刺客們絮絮低語,“可能他吃得辣,得了後不利之症,拉不出來……”

在漆黑的坑道裏,一盞琉璃燈灑下一片黯淡朦光。玉乙未偷摸著找了把土鍬,從坑道的另一頭挖進去,費盡全身氣力在堵塞的土石上砸開一條小隙,從缺縫間將火線兩頭接起。

在坑道的沿途上,他把幹燥的黑火末包成包,分著摞在道上。玉乙未甚而還偷著著把一架板車弄下了坑道,用來運黑火末。坑室裏的包裹太沉,他扛不動。

轉眼間,中元節已至。天氣又涼了幾分,刺客們換上了厚戎衣,山驛裏鋪了一層毯似的黃葉,每走一步都似踏進金黃的海洋裏。

坑道的每條路都被玉乙未摸得熟透。如今每條道上都布有了成包的黑火末,只要一點火線便能將這山驛梁基炸塌,讓此處燃起熊熊烈火。

“終於……”他癱在坑道底,望著昏暗的土壁長舒了一口氣。

玉乙未從坑道裏爬上來,臉上塵土遍布,烏七八糟。他抹了把頰邊的汗水,正恰是拂曉時分,天邊絳紫的雲幕被朝陽撥開,日光明媚燦爛,濃茂林間畫出千萬道亮麗明線。黎明的時候到了。

在一片朦朧晨曦裏,玉乙未將土鍬掩在落葉之下,拖著疲累的步子往自己歇息的驛舍裏走。晨風微涼,拂去他身上的淋漓汗水。他在坑道裏捱過了近兩個月,總算給自己逃跑的後路清了淤。

只要之後揀個良辰吉日,帶上玉丙子從這山驛裏逃出,他便算得完成此生一件大事兒。如今玉乙未渾身暢快,一直以來壓在肩頭的重擔似是終得卸下,他只想滾進被窩裏,呼呼大睡一番。

驛舍邊靜悄悄的,只聽得鳥雀淒淒冷冷的鳴叫。玉乙未在井邊汲了桶水,把臉和手腳都胡亂洗凈了,換下來的水裏飄著層灰。他舒著懶腰鉆進驛舍裏,四處張望,想找自己睡的地兒在哪。刺客們常擠著住在一塊兒,他先前也用稻秸稈鋪了個過夜湊合用的小窩,裏頭偷塞些銀錢和畫著春宮戲的小冊子。

但玉乙未方一擡頭,便像冰雕似的凍住了。

梁柱邊倚著個人,半個身子浸在影子裏,可另半張臉卻在晨曦裏顯出毫無血色的蒼白。那人在默然底凝視著他,有血水淅淅瀝瀝地從他指尖墜下,在地上洇成一片。

那是水十九。他的身影在一片金粼粼的浮塵間被映得有些虛渺,像只有個淺薄的影子,微一眨眼就散了。

玉乙未心裏湧起不祥的預感,他快步走過去,臉上流著冷汗:“水十九…?你在這兒做什麽?”

他上去推了一把水十九。“你們水部不是有別處的寮房麽?你是不是有一月多未曾出現啦,是接了什麽難纏的密令麽?”

刺客被他握住雙肩時,忽而微微顫了一下,他聽到了水十九吸了一口涼氣。正疑惑時,玉乙未只覺掌中濡濕,稍放開手掌一看,卻見晨光中掌上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那都是血,是從水十九身上淌下的血。

“喂,水十九…水十九!”玉乙未登時心震神搖,慌忙去扶他,這才發現水十九遍體鱗傷,氣若遊絲。他像只被敲破了外殼的窟儡似的,外皮正簌簌剝落,從裏頭汩汩流出鮮紅水液。

可水十九卻睜著眼,恬靜地微笑著凝望著他,似是在企盼著他的答話。

水十九開口了,聲音嘶啞卻柔和:“火十七。我與你在並州…放過了一人,沒按著名簿上來殺人,對麽?”

這話問得突兀,又讓玉乙未覺得古怪。水十九與他獨處時總愛纏著他叫胥凡,仿佛這個與候天樓相異的名兒能給這人帶來莫大的快活一般。

沉默片刻,玉乙未微微躬身,直視著他的兩眼。水十九沒戴鬼面,雙眸漆黑而渾濁,似被攪渾的泥池,但在晨暉中又霧蒙蒙地發亮。那雙眼裏映出了玉乙未的身影,微敞的驛舍門,窗外金黃而舒展的枝椏與秋葉。還有——正蟄伏在暗處的刺客的影子。

玉乙未正如遭了晴空霹靂一般,死死地盯著水十九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