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三十二)塵緣容易盡

沉默長久地在兩人之間蔓延。街中人來人往,摩肩如雲,挑著紅轎的擔夫吆喝著自他們身邊經過,號子宛如雷聲,震耳欲聾。可玉乙未只覺一切都是死寂的,他呆立在原地,兩耳嗡嗡鳴響,水十九的話語一遍又一遍地在耳中回蕩。

水十九饒有興味地望著玉乙未,目光殘忍卻柔和,像在看著一只囚困於籠的鳥雀,在驚愕與絕望中徒勞地撲扇羽翅。他想知道一只心性與惡鬼相去甚遠的天山門的雛雀,在他的步步緊逼之下究竟會如何掙紮。

候天樓中的刺客雖都是殺人如沙的惡鬼,可其中卻也分三六九等。水部在五部之中也算得不受人待見的一部,常被人視作賣俏迎奸的孬種,又易沾上花柳病,因而同他們雲雨可算得一件險事。玉乙未自然也懂得這個道理,答應水十九不僅有自尊受貶損之危,更有染病之患。

但在靜默須臾後,玉乙未倏然擡眼,兩人四目相對。

“你是在……試探我麽?”

玉乙未沉聲問道,那平日裏溫吞而怯弱的眼中迸發出刀鋒似的寒芒。“你想知道我會作何反應,才故意說這樣的話來試探我?你是想逼我放棄,想讓我覺得肉酸欲吐,才提這個要我與你同房才能救我爹的要求?”

他顯得愈發咄咄逼人,倏地邁前一步,猛地鉗住水十九的雙肩。水十九反而似是被嚇到了一般渾身一凜,微微退縮了些許。玉乙未焦急又擔憂地凝視著他的兩眼,厲聲道:

“水十九,我是真心實意地在求你。我什麽也沒有了!門派、師長、同門,這張臉也早就毀了,我也不把自己當人了。為了能救人,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你說要入刑房,我就是要脫幾層皮也會入的;你要我與你同房,我也無所謂!”

扣在肩頭的手指忽而一緊,水十九微微一顫,玉乙未的目光既如鋒鏑般尖銳,亦如熾火般灼烈,從那漆黑瞳仁裏仿佛能窺見他堅硬如鐵的心。這人已下定了決意,哪怕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

“但是,我不願聽到你說這麽輕賤自己的話。”玉乙未忽而話鋒一轉,眼中染上悲戚之色,“你要是真需我幫忙,我定不會推辭。可你若是存心想試探我,那我覺得並無這必要…我……不求你便罷了。”

就在方才的一霎間,玉乙未兀然領會了水十九提出這個要求的意涵。水十九並非真心想要幫他,而是想說出最令他難辦的要求,從而讓他放棄。

刺客只是怔然地注視著他,良久,似是妥協了一般攤手笑嘆道,“我本以為你是個膽小如鼷的人,不過看來並不是。”

水十九低垂著眼眸沉思片刻,再擡頭與玉乙未對視時,面上已換上了一副苦笑,“也對,當初你把我從熊熊烈火中救出時確實也將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能走到今天這步,你已然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

玉乙未眉頭輕舒,心中重擔略略放下了些,可還未等他喘口氣,就見水十九倏然冷笑道:“不過,你知道我是如何理解‘朋友’這個詞兒的麽?我覺得,只有真心理解對方的心思,並且也真心替他往後長遠著想的人才算作朋友。哪怕是要讓他做最殘忍的事,要勸他放手。”

這話讓玉乙未聽得雲裏霧裏的,但心裏已經隱隱不安。水十九將他放在肩頭的手拍下,忽地用胳臂一把牢牢鉗住他。在旁人看來他們正如好哥倆一般親昵,可玉乙未卻汗流至踵,只聽得水十九在他耳旁道出了毒虺似的言辭:

“你還是趁早…放棄你爹為好。如果你真想在候天樓中活著,那你便不該救他。”

這是…什麽意思?刹那間,玉乙未頭腦中一片空白。水十九究竟會幫他,還是不幫?心中似是掛上了七八只吊桶,上上下下地相撞,他遲疑地想偏頭詢問水十九,可這時卻聽得街邊傳來一個熟悉的嗓音:

“阿凡…你是阿凡麽?”

心忽而重重地在胸腔中撞動,每一下都似發出轟天巨響。玉乙未登時兩眼驟縮,這響聲似是蓋過了鼎沸人聲,在他耳旁蜂鳴不斷。他緩慢地擡起了脖頸,抱著難以置信之情擡頭望向街巷的另一端。視界忽而變得蒼白,到處都白茫茫的一片,似是蓋上了薄紗,可石巷裏站著的那人卻格外清晰。

那是個拄著靈壽木拐棍的老頭兒,一身嘉興縹青絹衫,額寬眼細,須發斑白,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見玉乙未悵然回望,他魔怔了似的將玉乙未從頭至腳細細打量了一番,身上每一寸地方都仔細掃過,忽地神色激昂,將那拐棍往一拋,踉蹌著走上前來,喃喃道:“你…你是阿凡。錯不了,你是阿凡!”

這人是他爹。玉乙未驚恐萬狀,手足發冷,卻似被釘在原處一般不能動彈。他臉上覆了絲蠶面,正恰將傷疤遮起,這副相貌又與原本的容顏有七成相似,竟被他爹一眼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