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流芳易成傷

這一日左三娘出門來時,一眼見到有個黑影在草間窸窸窣窣。

觀音殿後的柵欄倒了,豁出個大口,不知何人在此處削了幾根木尖把地攔起、平整後種上了葵菜。此時一片茂密幹綠的冬葵葉時不時斜斜翻倒,探出一個腦袋來。

金五貓著腰潛在地裏。時值正午,秋陽杲杲,他便把羅刹面具頂著頭上,把隨手摘來的翠綠野薺往裏邊一丟,又埋下頭去找草裏翻蟈蟈。他用不知從何處尋來的秸稈編了個四方籠兒,將捉來的蟈蟈關在裏頭,不一會兒又籠著枯枝碎葉用火折子生起了火。

三小姐躡手躡腳地靠近他背後,笑盈盈地出聲道。“你是金五?”

黑衣少年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又很快擰過頭去。待火勢漸旺,他便把秸稈籠一踢,嗶嗶剝剝地烤起蟈蟈來。三娘看他燒軟了野薺,裹起黃熟的蟈蟈啃了幾口,這才聽得他語調平平道。“不是。”

他先前一個字也不肯從口裏蹦出,三小姐還以為此人若不是嗓音喑啞羞於吐字便是個啞巴,此時聽他聲音清亮,好似山泉淙淙,不禁心頭一動。

說到候天樓刺客,常人皆道他們是殺人不眨眼、手上染血無數的刺客。樓中依五行分為五部:金部主兵戈殺伐,木部主醫毒,水部善變容潛伏,火部長於火器,土部善機巧。無論何人都黑衣著身,覆著鬼面,故給人以烏鳥夜行之感。

若眼前此人真是“金”字部的人,那便更應是個殺伐果斷、不擇手段的人物才對。可惜她左瞧右瞧,只覺得這少年古古怪怪,別的刺客都緊繃如弦上之箭、殺氣四溢,可他卻有閑情在草裏翻蟈蟈吃,慵散得很。

三小姐柳眉一動:“你少來騙我,我問過木十一啦,你是‘金’部的人。”

金五又斜睨她一眼,他往面具裏一摸,摸來一個盛著飴蜜的小瓶——那大抵是從廚下順來的,用草尖挖著傾在野薺上。

見他對自己漠不關心,三小姐不禁惱道。“我要試藥,你隨我過來。”

黑衣少年叼著草尖問道。“為何?”

“什麽為何?”

“為何要去試你的藥?”金五終於將一對暗沉有如深潭的碧眸放在她身上。“試了不便會死麽,為何要去試?”

這固然是極為簡單的道理,但在三小姐聽來卻宛如晴天霹靂一般。在候天樓之中無人敢違抗左不正,也不敢忤逆左三娘的心思。在女孩兒眼裏,這些刺客不過是隨手而棄,性命有如草芥的木人兒罷了。

因此她不禁紅了眼,揪著衣裙道。“你可知我是誰?”

“你是誰,和我要不要試你的藥有何幹系?”金五說。“你說你是閻王老子,我便得乖乖去死麽?”他把菜葉往嘴裏滿滿當當一塞,踢了些泥石把火給掩了,拍拍身子便要走開。

“在此處無人敢不聽我的話!”三小姐急忙高聲道。

黑衣少年看她一眼。“那我便做第一個不聽你話的人。”

三小姐未曾見過這般隨性的候天樓刺客,一時急得咬牙切齒。見他轉了身,便從小荷包裏取出幾枚淬毒鐵針來,纖指輕顫便疾利向他彈去!

金五卻背後長了眼睛似的,折了身子往地上一翻,輕巧避了她的毒針,還順手在地上拾了個落灰的紅果往衣擺上一拭丟進口裏。

此時這身手倒有些刺客的影子了。

“站住!”三小姐蹙著眉頭嚷道。“讓我試藥!”

見黑衣少年不理她,她又嬌蠻地道。“我要你向東,你休得走西。今日我說了要拿你來試藥,便定要把你毒入陰府裏。”

金五卻淡淡道。“要殺我的人能從右衛排到東昌,你且等等罷。”話音落畢,他已腳尖一點,飛身翻上樹梢,嘩啦一下隱去了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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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中,左三娘紅著眼將藥書胡嚕一推,氣惱地往地上跺了幾跺。她面上向來帶著溫軟笑意,此時已倏忽不見了。

馴養的烏嘴海獒過來蹭她,尾巴不住甩動。三小姐伸手去撫摩它皮毛,氣色漸漸平息,自言自語道。“唉,烏嘴,還是你最好,最聽人話。哪像那腌臜…是叫金五罷?怎麽都拴不住。那人又是怎麽回事?往日只要我令下別的刺客不敢不從,他今日倒當起刺頭來啦。”

烏嘴是三娘愛犬,先前她在左不正那處見到,心裏很是喜歡,便向樓主討了來。這犬雖兇猛卻馴帖,很得三娘心意。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尤其當金五那冷落疏遠的墨碧眼眸隱約浮現在她眼前時,三小姐趕忙拍著面頰站起,去櫃裏翻了些瓶罐大聲道。“我不想他啦。試藥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缺他一個。”

她又轉而想道。“唉,不對,不對。他怎就不聽我的話呢?”心裏又仿若結起細絲亂麻來,糾糾纏纏,卻不知自己已經放不下這個少年了:恐怕一日不讓這金五有如烏嘴般聽她的話、馴馴服服,她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