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民國之大導演(29)

樂景跟著蕭長樂去了春台班。

春台班現在住在天橋底下的一個小胡同的一家老舊四合院裏。

蕭長樂說:“這個院子還是前清的時候買的。當初我們班子還算有錢。也還好那時候先人買下了這個院子,曾經有段時間我們飯都快吃不起了,但是總算還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住。”

四合院還算大,足足有十幾間屋子,看得出鼎盛時期班裏有不少人。只是如今沒落了,現在整個戲班子加上蕭長樂只有十個人了,而且清一色都是老弱病殘。

班子裏除了蕭長樂,只有一位年輕人,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她也是去世的老班主的女兒,是蕭長樂的小師妹。

現在這班子裏上下幾張嘴都要靠蕭長樂一個人掙錢吃飯。

蕭長樂也就只有一張臉好看,北平長的好看的俊男美女多了去了,他一個沒身份背景的窮小子要想當電影明星賺大錢,那是難上加難。他雖然簽了經紀公司,但是經紀公司是小公司,資源有限,優秀的資源都緊著公司裏的頂流了,分給沒權沒勢又初出茅廬的蕭長樂的永遠是龍套角色。

所以為了爭取更多機會,也是為了能賺更多錢,蕭長樂就只能厚著臉皮去各個導演門前毛遂自薦碰運氣。

有蕭長樂作為引薦,戲班子的人都知道樂景下部戲要拍徽戲,還要找蕭長樂當重要男配,都對樂景熱情的不得了。

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大爺更是激動的老淚縱橫,直接撲通一聲給樂景跪下了。

樂景一驚,連忙要扶起他,“老先生,您先起來,我當不得您如此大禮!”

老先生結結實實跪在地上,到底是幾十年練就的實打實的真功夫,樂景一扶之下還真沒扶動他。

“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不能砸在我們手裏,您願意幫我們徽戲造勢,就是我們這個行當的大恩人,別說是讓我給您下跪磕頭,就算是要我把這條命給您都可以!”老先生說罷,真的俯下身子給樂景磕起了頭。

樂景扶不動他,又不敢使勁怕傷到了老人家,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給站在老先生身後的蕭長樂,“你還不快把老先生扶起來!”

蕭長樂眼角嫣紅一片,雙眸也噙著水光,他沉默地搖了搖頭,聲音喑啞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徽戲的衰敗已經成為了黃叔的心病,您就讓他給您磕個頭吧,他這是高興呢……”他們在梨園裏唱了一輩子,舞了一輩子,他們的血脈裏回響著婉轉婀娜的徽調,他們的身體裏流淌著徽戲的精魄。只要他們在,徽戲就在,可是若他們不在了,徽戲……也很難延存。

樂景驚愕環顧四周,對上了一雙雙滄桑苦澀的水眸,他們眼神是那樣茫然,帶著一種茫然的倔強,就像秋天黏在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

這種眼睛太過熟悉,勾起了樂景腦海一段塵封許久的回憶。

那時候他剛當記者,在偶然的情況下采訪了一位打鐵花的老人,這位老人是當地最後一個會打鐵花的人了。

什麽是打鐵花?就是將1600攝氏度~1700攝氏度的鐵水拋灑在空中,在蒼茫悠長的夜色裏開出金燦絢爛的鐵花。

打鐵花美嗎?很美。燦如晚霞,璨如銀河,火焰紛紛揚揚,似流螢穿過星海,也似金子流成了河。

打鐵花危險嗎?危險。稍有不慎,打花人非死即傷。

打鐵花賺錢嗎?過去可能賺錢,現在不賺錢。五顏六色的煙火不比鐵花更吸睛嗎?

所以那個老人同樣面臨著後繼無人的困境。

幾千年的華夏文明史裏究竟有多少失傳的絕技?我們這個民族一路走來,究竟丟棄了多少東西?減掉包袱輕裝簡行真的可以走得更遠嗎?

在21世紀的人眼中,鐵花不如煙火,注定要被淘汰。在20世紀的人眼中,徽戲不如京劇,注定要被淘汰。

但是無論是煙火還是鐵花,徽戲還是京劇,在樂景眼中都代表了一段文化,代表了一段無盡歲月裏的傳承和堅守。

後人可以說他們保守、固執、不知變通、墨守陳規,但是這些同樣是這個名為中華的民族千年未改源遠流長的因由。這是這個民族最寶貴的東西。

他沒有再扶起跪著的老人,沉默的接受了老人的獻禮,並從而感受到了一股壓在他肩膀的沉甸甸重量。

他和他的電影,就在此時此刻都綁上了一條將沉的舊船,而樂景哪怕能把這條船多往前開幾分鐘,都是對子孫後代負責。

“我會努力在電影裏講述徽戲之美。”這一回,樂景終於扶起了跪地不起的黃叔,老人滿臉濁淚,用力抓住樂景的手,掌心滾燙的熱度傳遞給樂景一份沉甸甸的期許。

站在黃叔身後的一名塗著花臉的老正生突然開口道: “這些年,班裏的年輕人都走了,有的改唱京劇,有的改行經商,還有的直接回家種地了,多年辛苦所學付之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