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寂靜的偏殿內,似乎只剩了兩人的呼吸聲。

有那麽一會兒,穆明珠望著眼前的蕭負雪,卻像是有些認不出他。

在她的認知裏,蕭負雪打死都不可能問出這樣的話。

她所了解的蕭負雪,博學多才,做事細致認真、勤懇負責,在私人的感情上,含蓄沉悶,又緊守世俗禮法。從前她挖空心思、費盡口舌,也不過只是得他一句不逾矩的溫吞回應。

“右相。”穆明珠看著他,沉聲道:“你可知道你在問什麽?”

蕭負雪垂著的雙手握緊,緩緩擡眸望向她,顫聲道:“臣在問陛下的心意。”

穆明珠將杯盞擱在案幾上,復又在小榻上坐下來,始終打量著蕭負雪,卻奇怪於自己內心的平靜。

那些年少天真的情思,還未完全褪色淡去。

她猶記得十三歲的自己是何等渴盼蕭負雪的一絲回應。哪怕只是一個淺淡的笑容,一句溫和關切的話語,都足以點亮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可是現在,蕭負雪給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回應,她心中卻不起一絲漣漪。

前世的事情歸於前世,穆明珠無意提及,只以今世而論,蕭負雪是輔佐她的忠臣良相。

而如今他問的這一句舊話,也的確出於她口中。

穆明珠目光微垂,看向他紫色官袍上那一只蕭索孤寒的白鶴,幽幽道:“人心易變,朕亦不能免俗。”

蕭負雪如遭雷擊,哪怕心中已有預感,仍是難以接受她親口承認。

他強迫自己問下去,不知是自虐,還是抱了最後一絲希望,“陛下心意,如今系於何人之身?”

按道理來說,這話問得僭越了。

但以兩人過往的淵源,私下談話,穆明珠也不至於板起臉來、嚴詞呵斥。

她微一沉吟,道:“如你所言,朕已盡掌天下之兵,心意系於誰身,自然便留誰在朕身邊。”

她已經是帝王,在私人感情上無需遮掩,喜歡誰便留下誰。

如今在她身邊的,唯有一人。

這答案已經太過明確。

蕭負雪感到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心意改變了?

猶記得不過數年之前,她尋到他面前來,口口聲聲抱怨著那樁莫名的婚約,說她不喜歡母皇指給她的駙馬,說想要繼續跟著他讀書。後來她想要爭奪帝位,事情自然越來越多,兩人即使私下見面,也都是再談公務。再後來,她如願做了皇帝,愈發冷靜沉著,唯一失態是在不久前的上庸郡之戰。那時候他便有所感覺,卻還是騙自己,上庸郡之戰至關重要,陛下失態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答案已經攤開在他面前,上庸郡之戰固然重要,可是令帝王失態的,乃是那守城將軍的安危。

一個人的心意可以改變如此巨大嗎?從極度的厭惡,到誠摯的喜愛。

過去三年,在那些他無暇顧及的細節中,究竟都發生了什麽?

穆明珠看了蕭負雪一眼,認為兩人在私人關系上的事情已經交待清楚,沉聲道:“這等事情,你是第一次問起,朕也是第一次回答。今後,這等事情不必再提。咱們君臣齊心協力,做一對千古君臣楷模,不也很好嗎?”她等著蕭負雪答應,她預料他會答應。

蕭負雪閉了閉眼睛,低聲道:“如果臣說不好呢?”

“什麽?”穆明珠是真的詫異了,她盯著蕭負雪,想要從他緊皺的眉心看出些許端倪。

蕭負雪輕聲道:“陛下有陛下的心意,臣亦有臣的心意。”他擡眸看向穆明珠,目光竟是罕見地堅定。

這下子問題變得棘手起來。

穆明珠食指輕叩案幾,沉吟著。

蕭負雪處理朝政的能力是極強的,又為右相多年,不管是在朝臣中還是在地方上聲望都很不錯,是如今朝中的中流砥柱,輕易不好挪動。

尤其是她登基不久,朝中各方勢力還需要平衡的情況下。

“朕不理解。”穆明珠回過神來,目光輕動,落在蕭負雪身上,思量著道:“以朕之見,右相從前待朕,即便不是銅墻鐵壁,也是界限分明了。”她故意用了稍微輕快的語氣,以一種玩笑的說法活躍氣氛,“怎得忽然之間,對朕情深如此?”她有意引導道:“其實這並非真情,只是人之常情、不願失去罷了。朕是凡人,右相亦凡人,一時開解不了自己、墮入魔障也是有的。朕給右相三日假,準你往東山道觀去清凈清凈,回來便再不說這等糊塗話了。”

蕭負雪仍是望著她,目光沉痛,似有難言之隱。

穆明珠不願跟他在這個話題上留有隱患,便道:“右相還有什麽話要說?此時不說,以後便不許再提。”

蕭負雪道:“是臣從前自誤了。”他頓了頓,又道:“臣之心意,並非陛下所言不願失去。”

穆明珠漸漸失去了耐心,起身道:“朕不管你究竟是何等心意。收拾好你的‘心意’,不要給任何人知曉,也不要誤了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