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暮春的雨中,昏慘慘的天光,透過思政殿側間的窗戶,給室內大大小小的陳設蒙上一層壓抑的昏黃。

這室內的陳設,要麽雕龍刻鳳,要麽選自與佛教有關的題材。

佛家講慈悲。

可是母皇的慈悲,從不曾示於她半分。

穆明珠低頭望著母皇龍袍的下擺,終於明白她的那一絲猶豫、那一絲不安從何而來。

早在她與母皇因新政起爭執之前,早在請立公主為儲君鬧得滿城風雨之前,早在她身處襄陽行宮之時。

那時候齊雲剛查清了穆國公通敵大案,又為母皇在建業暗中除去了奸細名單上的高官名士。

當齊雲再度被調往北府軍中,而沒有要兩人退婚的旨意傳來之時,她便有了預感。

她以為,齊雲在軍中的權力,跟齊雲與她的婚約,在母皇那裏是一個二選一的題目。

其實這個題目,還有另一個答案。

母皇沒有動齊雲的軍權,也沒有下詔要兩人解除婚約,其實正說明在母皇的規劃中,她與齊雲結合會造成的威脅不存在了。

往好處想,是母皇有意要她來日繼位。

可往壞處想——既然齊雲在北府軍中的兵權未動,那麽被放棄的顯然不是他。

現在答案揭曉,也許早在那時候,母皇已經決定放棄她。

可是憑什麽?為什麽?

穆明珠下意識跟著母皇的腳步,往通往正殿的門口走去,腳下一動,便感到右邊貼著小腿的靴子裏、又冷又硬的觸感。

是她要齊雲尋來的,那柄烏沉如墨、削鐵如泥的匕首!

這為了榨幹她最後一絲利用價值的馬政,她當成國政來對待。

今晨為了盡快趕來皇宮與母皇議事,她沒有穿素日的裙裝,而是穿騎裝與靴子,快馬往皇宮而來。

現在她的靴子裏,正藏著一柄能殺人的利器。

哪怕帶武器入皇宮,乃至於登殿與皇帝相見,一旦被查出來就是重罪。

但穆明珠從來沒有放下最後一絲警戒。

而現在,她要感謝自己看似過份的謹慎。

皇帝朱紅色龍袍的下擺,在她身前三步之遙晃動著。

她只需猱身蹲下,抽出匕首,撲起紮下,簡單三個動作,便能令天子血濺當場。

穆明珠袖中的手,微微發顫,目光轉向窗外列隊的宿衛。

然而血濺五步,不過匹夫之怒。

她深深吸氣,又微張口吐息。

皇帝穆楨在側間門口停下來,再上前一步便進入思政殿主殿,那裏虛雲與一眾僧侶正恭敬等候。

“你方才要問什麽?”皇帝又問,回身望向低著頭的穆明珠。

穆明珠擡起頭來,面無表情的臉猶如一張白紙,“女臣從未想過母皇會將這等重任交托。”

皇帝穆楨似乎也能明白她的震驚,溫和道:“取真經是國之大事。你尚且年輕,這一趟若能領隊取回真經來,天下都要敬服於你的。不過三年五載,待你歸來之後,朕還有更重要的差事交托給你。”

穆明珠口中虛應,不過是些“必然不負母皇所托”、“母皇保重身體”等套話,可是心中卻一陣寒似一陣,最終在心中冷笑起來。

所謂“更重要的差事”不過又是敷衍她、麻痹她的好話。

正如三個月前那一紙要封她為秦王的詔書。

封她秦王,便要她離開建業,遠赴萬裏;若是交付給她更重要的差事,莫非是要她割肉剔骨償報?

穆明珠並不相信皇帝空口的許諾,只覺齒冷。

正殿中,李思清站在皇帝身側,對眾僧侶宣讀出行的旨意。

“……由秦王總領眾人,另撥宿衛兩百、充作隨行扈從……”聖旨漸漸念到了尾聲。

李思清垂手放下聖旨,忍不住向底下躬身領旨的公主殿下看去。

陰沉沉的雨天,一襲金色騎裝的公主殿下站在千百灰衣僧侶之前,俯首領旨,猶如破雲而出的太陽。

穆明珠擡起頭來,正撞上李思清隱含擔憂的眼神。

顯然皇帝要她萬裏取經的決定,哪怕是近臣如李思清也是在當下才知曉。

帝王心深,至於如此。

穆明珠轉身,眾僧侶便如被無形巨手分開的海水般向兩邊讓出路來。

她一路闊步行至思政殿門前,被一對校尉跟了上來。

兩名校尉一左一右,牢牢跟在她身邊,口稱“秦王”,卻正是皇帝近年來拔擢的那對秦氏兄弟,也是方才聖旨中所說兩百宿衛的首領。

“秦王殿下,末將兄弟二人奉旨送您。”

穆明珠轉眸,目光劃過他們冷肅的臉,淡聲道:“有勞。”

母皇的旨意一出,所有後續的行動都幹脆利落。

在她離開建業之前,怕是再見不到一個自己人了。

穆明珠攥緊了袖中雙拳,竭力冷靜下來。

她不可能真的去取經,等上十年八年再回來——又或者死在途中。

她靴子中有削鐵如泥的匕首,她懷中有自內甕城直通建業城中心的密道圖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