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深冬,大塊厚重的鉛雲堆積在天空中,西風卷著雪花呼嘯而來,不管不顧往行人衣領中灌去。

靜玉從外門下進來,快跑幾步到了外書房側間門前,站在門口收起已經被吹歪了的油紙傘,跺腳低聲罵道:“這雍州的鬼天氣!”就這麽兩步地,他為了來見公主殿下特意換上的綢面鞋子已經臟汙濕透了。他皺眉看著自己腳上臟了的鞋子,忙掏出巾帕來,要坐下來擦拭,一轉身,卻見屋子裏早已有數人先到了。

悶著栗子等吃食的火盆旁,虞岱仰坐在躺椅上,似睡非睡在烤火;而荊州都督鄧玦不知何時來的,正在一旁撥弄著火盆,低聲同虞岱說著什麽。

刷刷的翻頁聲從更裏面傳來,卻是柳耀帶著翠鴿在最後核對賬目。

此時靜玉入內,柳耀、翠鴿兩人無暇顧及,只虞岱與鄧玦聽得動靜、擡頭向他看來。

靜玉滿頭滿身的雪水,油紙傘也擋不住那刁鉆的風雪,又臟了新鞋,滿心不快。他最近被派去督辦襄陽城外荒地耕種一事,每日裏頂風冒雪,是個苦差事。他喜歡一切花哨出風頭的事情,自然不怎麽喜歡這項新差事。他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來,拉著臉擦鞋子,口中道:“虞先生好愜意,在這暖房中烤著火。為您一句話,跑斷底下人的腿。”

靜玉對虞岱沒什麽敬意,這不過是個又瘸又駝背的老頭子,就算是年輕時有幾分美貌,如今也叫人欣賞不來了。偏偏公主殿下信了這老頭子的邪,一口一個“先生”稱呼著。越是醜八怪,行事才越奇怪。寒冬臘月的天氣裏,那虞岱竟然給公主殿下出主意,要給襄陽城外的荒地引水圩田。這差事派到了靜玉頭上,他不得不每日往城外荒地跑,道路崎嶇,天氣又寒冷,在外面做事又不能時時見到公主殿下,如今回來匯報差事,卻見始作俑者安然享受在暖房中,怎能不叫靜玉氣歪了鼻子?

虞岱聽了靜玉的話,仰躺在躺椅上,慢慢又耷拉了眼皮,蒼聲道:“靜玉公子風華正茂,辦差辛苦些又何妨?恰是好時候呐。”

靜玉原本就是想嘴上發泄發泄,聽虞岱這麽不緊不慢堵回來,不禁愈發心頭火起,擦著鞋子上過分牢固的一點泥斑,瞪著眼睛出神一瞬,笑道:“原本見公主殿下都稱呼您一聲‘先生’,我還以為您一定忙得很。如今看來,先生每日閑在書房中烤火,也是埋沒了才華。擇日不如撞日,等會兒我見過公主殿下,還要往城外荒地去,便請一頂轎子,送虞先生同去如何?畢竟您吩咐的那些事兒,我也未必全能做對了。若是有您到地頭上指點著,一準兒錯不了。”

虞岱的確如靜玉所說,每日都困在外院這半畝方圓之中,若不是在屋子裏,也只是在書房外的小花圃中種點東西。他身份特殊,底下人都待他恭敬,多半並不主動跟他說話,公主殿下與蕭淵一忙起來,有時候甚至一日之內都無人跟他說話。所以雖然靜玉看他討厭,他看靜玉倒是頗有趣的。

虞岱顯然很清楚靜玉憤懣的症結在何處,慢悠悠道:“在下倒是想去,只是殿下念著天寒路艱,今冬是不許在下出城的。”

靜玉聽了這話,胸中那一點憤怒的小火苗,立時就燒到了腦子裏。他上下打量虞岱一眼,笑道:“我這樣的小人物自然不懂,虞先生這樣的大人物,當初陛下怎麽會放任您成了殘廢?”

靜玉本就不是涵養高的那等人,與人撕咬,自然是當面揭短最痛快、最有效。

鄧玦原本在旁笑聽兩人鬥嘴,此時看了一眼面色蒼灰的虞岱,忙笑道:“‘文王拘而作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虞先生大難不死,必然是上天要虞先生另有大作為。如今跟隨公主殿下來了雍州,豈不是正是應驗了?”

靜玉一句話沖口而出,理智回籠,也覺不妥,這等攻擊的話在梨花院中自然不算什麽,但在公主殿下的外書房中怎麽都不太對。

他還沒想到要怎麽緩和,卻已給那鄧都督撿了個空子賣好,便哼了一聲,低頭擦著鞋子不說話了。

“虞先生,這栗子香甜著呢。”鄧玦笑著撿了一枚烤熟的栗子出來,剝去外殼,以小碟子托著送到虞岱面前去。

虞岱不接,反手在躺椅旁摸索著拐杖,有些艱難地站起來。

靜玉仍低頭擦鞋,然而心中隱約不安,余光中偷看虞岱動作。

鄧玦起身虛扶,虞岱讓開了他的手。

虞岱拄著拐杖,在不大的暖房中緩緩走動著,伴著那“咄咄”的拐杖點地聲,他過份滄桑的聲音緩緩響起,“我本一介布衣,邊陲小縣出身,憑一份讀書的能力,勝過萬人,而入州學;勝過百萬人,而入南山書院,最終從南山書院,以頭名得朝廷任用。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輔佐故太子,立新政、促革新,天下人擡舉我,稱我為‘寒士之首’……”他仰起頭來,透過棉簾縫隙,望向外面飄揚的雪花,許久,像是從回憶中醒過神來,“我初流放時,陛下有顧惜之情,放我於東海之畔,永嘉郡的長官禮賢下士,非但不以囚犯待我,反倒許我於木料廠旁講學。不過旬月,來聽課的學生已有千人之多。我那時傲氣未脫,反受其害。朝中有心人得知,攻訐不止,最終我被調往番禺,那永嘉郡的長官也因此獲罪、丟了官坐了牢……”他低而沉重道:“番禺濕熱多瘴氣,有永嘉郡的事情在先,我也無意拖累好心人,腿傷背疾,積年累月下,變成了如今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