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關於佯裝失蹤、甚至是詐死這件事情,穆明珠是深思熟慮過的。

首先,她“下落不明”的這個時間不能太長,如果超過三五日,長到建業城中的人已經開始接受了她“死了”這個事實,那麽等到她再出現的時候,基於她“已死”而瓜分的權力又要重新開始角逐,母皇等人感受到的多半不是失而復得的驚喜,而是被“命運”愚弄的憤怒了。

但是,這個時間也不能太短。若是扈從上報她失蹤,沒費什麽力氣、當夜便把她尋回去了,又不足以使建業城中那些人全然想起她的好處來。

簡單來說,最好是讓建業城中的人枕著她“可能死亡”的思量睡上一整夜,兩夜也還可以,三夜就過於久了。

不管這一夜建業城中現下是何動靜,江心小島的火堆旁,穆明珠半闔了眼睛打個呵欠,背對齊雲躺倒下去,含糊道:“你也睡吧,島上安全的——扈從上報,朝中議論,都需要時間,朝廷的人馬今夜是尋不過來的……”

“好。”齊雲坐在她身邊,依靠著背後的大樹,輕聲應道。

穆明珠的確是困了,這一日先是船艙脫困、又登島巡視,緊張的精神一旦放松下來,疲憊與睡意便湧上來。

她聽到齊雲應聲,似夢似醒地“唔”了一聲,想著少年會睡在自己身邊,便徹底沉入了夢鄉。

可是在她身側,少年並沒有睡去。

齊雲垂眸望著酣睡的公主殿下,以木棍挑動火堆、使余燼燃燒得更久一些,火光映照之下,愈發顯得他面色冷峻。

那個因為公主殿下一吻,便粲然一笑的少年藏在他身體的最深處,偶爾的出現,猶如天光乍破,是極難捕捉的一面。

他倚靠在樹幹上,從懷中摸出傷藥,重又敷在燒傷的左腿上。

烈性的藥粉灑在血肉模糊的皮肉上,帶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齊雲咬牙忍過去,不曾發出一絲聲音,待到疼痛過後,他額上沁汗、有些疲憊地望向沉沉江水。

夜風中唯有水浪的聲音,也許還有

遙遠處傳來的模糊哨音,大約是夜裏的捕魚人在傳遞訊息,這樣寧靜祥和的小島之夜,使人幾乎想不起大周的北境正在被強敵入侵。

生靈塗炭的長安鎮,與歲月靜好的揚州城外,就像是割裂的兩個世界。

墨黑天空上無數顆星星閃爍,仰望之下使人頓覺宇宙之大。

齊雲從那浩渺的星海中收回心神,重又垂眸看向身邊熟睡的公主殿下,黑眸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復雜感情。

他看了她一夜,不曾合眼。

穆明珠這一夜睡得倒是香甜,吹著島上微涼的風,睡在火堆挪開後溫熱的沙地上,披著烘幹的衣裳與裙裾,因為對接下來的計劃胸有成竹,在野外這一夜倒是比在揚州城中睡得還要安穩。

她是在清晨林間的鳥鳴聲中醒來的,坐起身來先靠在樹幹上迷糊了一會兒——她初醒來總是會先迷糊一陣。

等到她稍微清醒過來,一面拉住滑落下去的外裳,一面轉身看向昨夜齊雲所在的方向,果然就見少年坐在一旁的樹下,因眯眼一笑道:“你早醒了呀?”聲音帶著初醒來的慵懶與放松,全無防備的姿態在她身上格外動人。

齊雲喉頭微動,在她轉臉看來的瞬間,低下頭去撥弄已經熄滅的木柴灰燼,只輕輕應了一聲。

穆明珠徹底清醒過來,晃了晃腦袋,站起身來活動著四肢,有些奇怪道:“孟非白的人竟然還沒尋來?”她早給出了大致的方位,不像朝廷的人全無頭緒,孟非白的人應該能在天亮前趕來才對。

話音未落,就見齊雲忽然站了起來。

“來了。”他低聲道,一面以手勢示意穆明珠藏到樹後,一面盯著岸邊。

穆明珠雖然什麽都沒聽到,但出於對齊雲耳力的信任,仍是立時藏到樹後,順著他的視線方向,望向水草堆積、空無一物的岸邊,正在奇怪之時,就見那堆水草忽然“站”了起來,四名青衣壯年男子從水中冒出來,沿著岸邊往火堆旁走來——為首的人從懷中摸出一只濕透的旗幟,以雙手展開舉著,只見上面以青色絲線所繡著的,正是一個“孟”字。

是孟非白的人到了。

穆明珠仍是隱在樹後,看齊雲與來人對接。

那四名青衣壯漢也發現了齊雲,走到近前來,為首的人舉著“孟”字旗,笑問道:“家裏走失了一位姑娘,敢問郎君可曾見到?”

齊雲道:“那姑娘是何面貌?”

為首那人答道:“面貌小的不知,只知姑娘走失的時候,頸間一串渾圓明珠,極不尋常。”

正是來尋穆明珠的。

穆明珠這才從樹後現身,笑道:“你家郎君說,不待東方露白,你們便能尋到我——如今看來,怕是有些吹牛了。”

那為首之人見她現身,知她身份貴重,忙躬身道:“非是郎君托大,實是殿下身份不比尋常。”他一指身後跟隨的三人,嘆氣道:“小人們原是備下來快船往這幾處小島上尋來的,誰知道建業城中消息如此之快、動作又如此迅速,不但建業城中出了大批守軍,沿江的戰船也都出動了,上下三十裏,全都封鎖了,連一只民船都不能出入。小的們不能用船,乃是生生遊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