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穆明珠佯裝鎮定得端起茶盞,以清茶潤口,仿佛方才被酸到失態的人並不是她。

齊雲垂眸克制住情緒,開口淡聲道:“臣可以告訴殿下陳倫密信中的內容,不過……”

穆明珠已然明白過來,道:“不過這當然是有條件的——你要本殿以什麽作為交換?”

這就與當初她要他隱瞞營救虞岱之事,他便要求她從謝鈞處取回焦尾琴一樣,齊雲此時交出陳倫密信中的內容,也是有條件的。

她思量著看了齊雲一眼,以前總以為這人是母皇的孤臣,如今看來凡是人便有人的私心,齊雲自然也不能免俗。否則上一世齊雲為何又應了叛黨所求?必然是他的黑刀衛斷絕了消息,皇帝穆楨才對宮變一無所覺。

齊雲抿唇,頓了頓,道:“殿下為何要沾手陳倫一案?”

穆明珠道:“這就是你要的交換?你要這個問題的答案?”

齊雲垂眸,靜了一息,終究還是把話說透,道:“半年前廢太子謀逆案發,事主入獄,一應涉案人等或抄家或流放,建康城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臣雖不敏,遙觀所見,殿下退預政、修佛法、一意求陛下安康,大約是不想再沾手政事的。”

穆明珠聽到此處,便知從前她在韶華宮中隨口感嘆的話,也都給齊雲知曉了。前世二哥周瞻事敗後,她曾有過只願撫琴作畫,當一個享樂公主的言談。若齊雲果真是知曉她私下的感嘆,所以贈了她焦尾琴,倒也算是有心了。

齊雲又道:“如今殿下追究陳倫一案,豈不是與當初所願相背?”

陳倫此案可大可小,有可能一旦沾手,就脫不掉了。

朝堂政局也猶如蜘蛛的網,穆明珠當初剛入預政,要退便退;可若是深入其中,為時局所裹挾,進退卻全不由自己了。

便如周瞻死在天牢前的供詞中所說,等他想回頭的時候,已然回不得。他已不是他自己一個人,身邊是一圈的從眾,是一股把他推上潮頭的勢力,怒上九天是他,粉碎碎骨也

是他。

齊雲執掌黑刀衛,政治敏感性自然是極高的。穆明珠這旬月來的舉動,營救故太子舊臣虞岱、拉攏示好楊虎、送謝鈞的歌姬入宮,乃至於現在插手陳倫一案,如果串聯起來,齊雲得到了一個不太妙的結論。

穆明珠在向一個很危險的方向走去。

區別只在於,她是有意,還是無心。

穆明珠能明白他在問什麽,但她並不準備把底牌漏給任何人看。

她輕輕擡眸,看向齊雲,道:“從前不問政事、只管享樂的話,不過是本殿一時頹喪之語,豈能當真?本殿乃是母皇的骨血,生來錦衣玉食,既然享了無邊富貴,自然也要克當相應的煩難。陳侍郎乃是母皇肱骨之臣,離奇喪命,本殿豈能坐視不理?況且……”她微微轉眸,看向晨曦時分尚且寧靜的河面,輕聲道:“你我同為大周子民,便譬如同舟而行。設若此時江上風浪大作,眼看著有覆舟之虞,我又如何還能安然躲在船艙中、只顧撫琴作樂?”

穆明珠再度看向齊雲,不等他說什麽,又道:“本殿這番回答,想來不能令齊都督滿意。本殿也不占你的便宜,便另外答應你一事。日後你想到了,但有所求,凡本殿所有,必然予你。”她說此話時,眸光清正,語氣沉穩,儼然有上位者的從容氣度,使人不由自主要信她有一諾千金的品格。

齊雲輕輕垂眸,沒有再說什麽,手臂前伸,按住了案上密卷。

穆明珠微微一愣,看他動作。

只見齊雲不知何時,手心藏了一柄小銀刀,在那頁密卷上輕刮兩下,就見這一頁密卷竟然還有夾層,從中落出來一頁薄薄的細白紙張。

那薄薄紙張原本是對折的,打開來,寫滿了蠅頭小字。

齊雲收起銀刀,大掌托著那薄如蟬翼的細紙,送到穆明珠面前,低聲道:“此乃陳侍郎最後送達的密信。”

穆明珠看他動作,心中暗暗稱奇,黑刀衛於這些秘密手法上還是頗有本事的。

若她也能掌握其中關竅,日後亦能方便行事。

穆明珠接了陳倫死前送出的密信,低頭細看。自太祖昭烈皇帝之後,流傳下

來一種各地信臣與皇帝通信之法,往來的書信由一種特質的密匣傳遞,只有皇帝本人與寫信者能打開。當初昭烈皇帝便是憑借這一手段,避開了初期朝廷中樞的世家力量,秘密行事,暗中鋪網,最終發起致命一擊,極大收回了世家手中的權力,又提攜寒門子弟、用南山書院成績優異者為官,集中了皇權,只可惜天不假年,沒等徹底實現舉薦制向科舉制的變革,便龍歸大海。等到性情溫和的世宗皇帝繼位,難以襲用昭烈皇帝的鐵血手腕,變革非但一停,甚至開始倒退,世家贏得了喘息之機。昭烈皇帝當年的宏大改革雖然沒能繼續推行下去,但他推創出的許多舉措,還是沿襲下來。皇帝與臣子之間的密信,只是其中之一。